慈宁宫内一片张灯结彩, 宾客们早已各自落座,气氛热闹而喧阗。
郁宛因见庆贵妃不在——她留下照顾魏佳氏去了,何况业已听说万岁爷的壮举, 她若在场,怕很难忍住不笑。
郁宛只能跟颖妃咬耳朵,“才将我叫人排的那出戏,你觉得如何?”
颖妃挥挥衣袖, “太平淡了。”
郁宛:……这么狗血, 你居然嫌平淡?
遂真诚地求教, 到底还有哪点不足?
颖妃就以一个过来人的眼光向她指出,故事虽然复杂, 但全是文戏,几乎没有武戏,冲突全在对白里了,这不是叫人昏昏欲睡么?毕竟大多数人看戏就为看个热闹舒爽, 否则大闹天宫何以能经久不衰呢?
郁宛恍若醍醐灌顶, 赶紧叫小桂子下去吩咐,临时加一段动作戏。倒也容易,本来原定张小姐躲回娘家, 纨绔带着孽种去张家叫骂,男主角杜氏又来解劝, 正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再来一场大混战,保准能叫观众看得热血沸腾。
也不必非得练过拳脚的来,本来市井里头逼急了扯头发扇嘴巴都属常事, 真搏命谁还能打得有板有眼的。
果不其然, 看完郁宛编的这出《贤妇无端作淫/妇, 恶夫悄然变冤夫》,太后尽享了一番视听盛宴后,又慨然抒发感想,“这纨绔子也算祸福自招,他若是聪敏好学,勤谨向上,又岂会被人所蒙蔽?落得今日,也无非自作自受而已。”
郁宛就觉得老太太还是挺明理,这才叫懂戏的嘛。
不过这种故事究竟登不得大雅之堂,等上过开胃菜后,接下来便是重头戏了。
听得太监预报万岁爷率诸皇子献舞,郁宛立刻正襟危坐,同时伸长颈子,不肯错过一丝一毫细节。
很快就有一哼着童谣的小儿出场,却是身穿赤色衣衫的永璘,红艳艳的衣裳映着粉白的脸,真真如剥开的荔枝一般。
还是真小孩讨人喜欢,郁宛心道。不过这种边唱边跳的方式令她有些费解,古典歌剧么?
后面几位阿哥亦按年岁依次出现,各自穿着不同颜色的衣裳,如同彩虹的各种光晕一般,橙、黄、绿、青、蓝、紫,乍一看也没有过分别扭,果然她对纯色的接受度还是比较高的。
但按照惯例,接下来出场的那位就是重中之重了吧?七种颜色已经用完,皇帝想必是再来个杂糅版的?
郁宛很怀疑乾隆会穿一身东北大花袄露面,为此努力板着脸,避免发出不合时宜的笑声——早知道就不来了,明明皇帝自己要献丑,怎么她比他还难为情?
等七道彩虹围成一圈,再迅速蹲下,当中果然出现一道光芒四射的身影。
郁宛下意识挡住眼睛,等再将手拿开时,才发现并非她所想象的短款花袄,而是一件长而曳地的款式,颜色也并不俗艳,虽然色调丰富,却是浓淡合宜、布局疏密有致,面料里头想必搀了金线编织,才会这样挺括,又有种奇异的光泽感,令她想起红楼梦里宝二爷穿的雀金裘,如果世上真有这种东西的话。
颖妃撇撇嘴,“什么呀,就这样而已。”
好像很失望似的。
郁宛心说这位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她却暗暗松了口气,万幸万幸,乾隆要是当众丢脸,岂非显得她这位宠妃遇人不淑?好歹她也是有审美的好不好?
看来是她想差了,就说皇帝怎故意扮滑稽出丑去取悦太后,当着许多王公大臣的面呢,除非他想叫太后难堪,私底下做做倒无妨。
随着清越的笛声响起,乾隆紧接着便嚎了一嗓子,郁宛虎躯一震,什么鬼?
然后她就见这位万岁爷干脆利落地翻起了跟斗,而跟在他身侧的阿哥们亦纷纷照做,步调十分整齐划一。
原来所谓的戏彩斑衣就是翻跟斗大会,郁宛觉得心情复杂,这比唱儿歌也好不了多少呀。
但颖妃却高声喝彩,激动叫好,宾客们原本鸦雀无声,在她带头之下,也就纷纷鼓起掌来。
郁宛:……总觉得她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翻跟斗很值得惊艳吗?
当然乾隆要表现的还不止这招,没一会儿父子等人又变换了阵列,转而叠起罗汉来,郁宛看着皇帝吃力地爬上那个晃晃悠悠的人肉宝塔,心里都替他那把老腰担心。
当然还有垫在底下的皇阿哥们,尤其是永璇,他两只脚不齐,稍稍有点不协调就露馅了,尽管脸上涂了油彩,郁宛还是一眼认出他来,幸好章佳氏不在,否则报到岳丈那边,脸往哪儿搁呀?
何况乾隆爷身材虽然保持得不错,体重却不轻,这么一群文质彬彬的阿哥,也真苦了他们。
等表演完成,乾隆方才卸去妆饰,上前给太后贺寿,却不是用念的,而是唱的,毕竟年年贺文都是那些辞藻换来换去,总得让母亲看个新鲜。
颖妃称叹道:“万岁爷用心了。”
郁宛点头,当乾隆的老婆或许不怎么舒服,可当他的老娘绝对划算,只瞧钮祜禄氏热泪盈眶的模样,便知她对乾隆的举动是很满意的,要紧的就是这份心。
奈何乐极生悲,眼看着寿宴即将结束,皇帝却突然卡了壳,贺词戛然而止——他忘了最后几句是什么音节,这也难怪,白日里要上朝,还得抽出时间排练节目,哪能保证尽善尽美?
能毫无失误地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在场气氛忽然有些凝滞,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难道任由皇帝僵立在那里?
郁宛灵机一动,顺嘴补了一段信天游,这陕北民歌以前她跟乾隆闲着没事也对唱过,韵律恰好能合上。
乾隆也就循着她的打岔继续唱去,末了来个水到渠成的收梢,带笑道:“儿子不才,给皇额娘献丑了,还望皇额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太后也就趁势饮下侍人奉上的美酒,寿宴至此圆满告终。
等到宾客们各自离去,郁宛才松了口气,却发现身边不见了阿木尔——不对,好像从开宴就不见她,这假小子跑哪儿野去了?
乾隆笑道:“你当真没看出来?”
看出什么?郁宛觉着他话里有话,随即方才想起,五阿哥并未参与,场上应该只有永珹、永璇、永瑆、永璂、永琰、永璘才是,可她分明看见七道彩虹,难道阿木尔也在其中?
乾隆啧啧称奇,“看来还是阿木尔技艺精湛,连你都给瞒过了。”
郁宛一听可不得了,小棉袄居然学坏了,敢瞒着她擅作主张,待要回宫兴师问罪,乾隆劝道:“别吓着孩子,她也是好心。”
郁宛哼声,“很不用您多事,臣妾自有区处。”
乾隆失笑,敢用这种口吻跟他说话,胆儿是越来越肥了呀。
也罢,看在她方才帮了自己的份上,他便既往不咎了。
郁宛回到永和宫,阿木尔已经躲到暖阁屏风后面,又求她的早莺姐姐帮她打掩护。
早莺劝道:“娘娘……”
郁宛凤眼斜飞,早莺立刻打了个哆嗦,阿弥陀佛,娘娘生起气来可不得了。
只能识趣让开。
郁宛一进去就看见阿木尔缩在墙角里,可怜巴巴的,“额娘,我不是有心的,以后再不敢了。”
郁宛可不能轻易放过,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都这般就乱套了,也是她平日疼宠太过,才纵得阿木尔愈发无法无天起来。
遂板起脸庞,“你是自己躺下,还是让额娘帮你?”
阿木尔瞅了她一眼,乖乖趴在春凳上。
屏风后传来一阵又一阵清脆的巴掌声,估摸着小格格屁股都打肿了。早莺于心不忍,本想进去扯劝,还是新燕知机,“别犯傻,好歹等娘娘出了气再说。”
早莺咋舌,“贵妃娘娘的脾气原来这般火爆么?”
新燕颔首,“自然,莫忘了我家主子是从蒙古来的。”
果然草原上的女子惹不起呀,早莺下决心往后唯贵妃娘娘马首是瞻,再不敢听小公主瞎使唤了。
屏风背后,阿木尔看着依旧完好无损的尾椎骨,觉得额娘到底是疼她的,恋恋抱着郁宛的腰,“额娘,往后我再不敢了。”
郁宛哼声,“知道就好。”
那些巴掌方才都拍在凳子上,她自然是舍不得体罚阿木尔的,但却务必得警醒她身边的人,阿木尔年纪还小,三观尚不完善,如早莺等等必须负起引导之责,而非一味宽纵,相信经历这出,往后再不敢知情不报。
郁宛道:“我还会罚早莺三个月的月俸,以作惩戒。”
阿木尔哀求道:“额娘,她才刚来不久,哪有钱罚得起?不如从我俸禄里扣吧,我愿意代她受过。”
郁宛点头,“说得对,那就这么办好了。”
阿木尔:……
额娘不愧是额娘,她彻底心服口服了。
乾隆得知之后,笑她跟孩子较真,郁宛道:“还不是您唆使的,叫她也学着彩衣娱亲,这都什么事!”
乾隆道:“言传身教不好么?看着朕如何向皇额娘尽孝,等你老了也会这么孝顺你的。”
“是是是,您说的都对。”郁宛没好气地将膏药拍到他腰上,用力太大,老男人龇了龇牙,“朕看你是越来越坏了,莫不成想谋杀亲夫?”
郁宛白他一眼,“还用得着我使劲么,您自个儿都不惜命。”
也不看看多大岁数,还去翻跟斗叠罗汉,摔一跤都够受的。
乾隆含笑道:“这么说你是心疼了。”
“当然,谁能不心疼,那件彩衣多贵呀!”看看上头密密麻麻的金线,郁宛都觉得心在滴血,偏有人不知爱惜,还可劲糟蹋。
乾隆:……搞错重点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