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宛简明扼要向大老板汇报了近两个月的工作进展, 并巧妙地隐去了具体用度花费——除了非借不可的大宗,那些香烛纸钱灯油、礼花爆竹乃至水陆道场等等皆取自她的私库,便是内务府上报上去的账目也没任何毛病, 想来不至于嫌她太过奢靡。
乾隆心知肚明, 却也懒得拆穿,左右她自己乐得出血, 回头别又苦着脸跟自己抱怨就是。再怎么入不敷出,他也绝不会心软——撂狠话他自是第一位的, 至于到时候会否看在阿木尔的面子上周济些,那是另外的事。
郁宛自觉气短,也就不跟他争辩,只询问了后续的章程, 要不要令礼部定谥号,以及在太庙供奉祭祀。
乾隆淡淡道:“谥号就不必了,让永璂将他额娘的神位带回府中,自己供奉罢。”
如果可以,他倒想给那拉氏起个恶谥,让她受尽千夫所指,但,念在侍奉皇额娘一场, 还是免了, 就这样罢,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郁宛没指望从他口中听到好话,只是连死亡都没能换来一丝动容, 到底令她有些无语——还好那拉氏不稀罕这些, 她在当初登上画舫之时便已然清楚会遭到何种对待, 没有谥号,对她倒是另一种释怀,如同则天大帝的无字碑一般,她的功过,只能留待后人来评说了。
至于不入公祭倒是好事,跟孝贤皇后的神位摆在一处,难保皇帝又会区别对待,规定不许这样不许那样,还不如让永璂私下祭祀更心诚,既清净,也能获得更大的自由。
下辈子,她想那拉氏是甘为一个平凡人的。
郁宛定定神,觉得这段时日恍然如梦,当时有再多的震荡,过后依旧只剩下心如止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经历过生死,她自个儿把什么也都看淡了。
郁宛从马车上抱下阿木尔,看她脸膛晒得红中带黑,似一碗被打翻的炸酱面,就知道这丫头没少到处瞎跑,不由得嗔着皇帝,“您也不多管管,把咱们的孩子心都带野了。”
乾隆笑道:“你都管不住她,还指望朕?”
阿木尔一到了草原上就跟头野马驹似的,遍地撒欢,别看她年纪小,力气可大着呢,稍微瘦弱些的宫女还拉不住她,这体质必是遗传她额娘。
乾隆微微打量,见她倒是瘦了许多,订做的镯子原本刚好能卡住手腕,如今倒有些空空荡荡,一个环圈在那里。
郁宛还在唠叨该给阿木尔抹点防晒油,晒得黑黢黢的到时候怎么出嫁,怎料乾隆忽然拉着她的胳膊,感叹道:“爱妃辛苦了。”
郁宛心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但多年的宫中生涯让她嘴比脑子还转得快,忙道:“臣妾不辛苦,万岁爷才是劳心劳力。”
忽然感觉这话跟阴阳怪气似的,脸上不免露出微囧——打猎确实是劳力,说劳心就大可不必了吧?
又赶紧岔开话题,“万岁爷何不多留些时日?臣妾正馋鹿肉,还指望您多带几头回来呢。”
乾隆促狭地望着她,“朕再迟迟不归,爱妃的眼泪都能淌成护城河了。”
郁宛:……
真是新鲜比方,当她是来还泪的林妹妹呢。
当着若干嫔妃的面,也不好明说那信纸是蜡油染湿的,只能私底下再做解释——万一乾隆深受感动,逼着她天天写信可怎么好?
她毕竟是个绣花枕头,没那么多缠绵悱恻的故事啊。
皇帝自到养心殿去,其余嫔妃也各回各宫。
颖妃这趟旅行收获不少,虽然有舒妃这块绊脚石在,可颖妃还是结结实实出了回风头,万岁爷邀她比试骑射,六次里头她竟赢了四次呢。
郁宛神色微僵,礼貌地提醒她,“你还真敢赢?”
“为什么不?”颖妃兴高采烈地道,万岁爷要她拿出真本事来,她自然不能藏私,何况两边还赌了彩头,她要是故意放水,不就成欺君了么?
“放心,万岁爷气量大着呢,不会跟我斤斤计较的。”颖妃爽朗地道,反正她没从皇帝脸上看出半点不高兴,宰相肚里都能撑船,天子更不消说了。
郁宛:……那可不一定。
估摸着颖妃年底的赏赐危险了,也罢,反正她从皇帝那里赚了不少赌注,应该不在意这点区区损失。
郁宛又告诉她永璂跟诺敏婚期推迟的事,颖妃遗憾道:“真是时也命也。”
郁宛委婉地问了下那六十四抬嫁妆的问题,颖妃面露愠色,“娘娘当我是出尔反尔之人么?”
她自然不会吝啬那些家私,但仍有点可惜——早知推迟三年,不如先拿回来放印子钱呢,光利息也是好大笔数目。
郁宛:……知法犯法了啊。
*
魏佳氏颁金节依旧未曾露面,她这病不能好得太快,因此宴席上的一切仍由郁宛主持,众人很识趣地没再提起那拉氏,仿佛宫里从古至今就只有富察氏一位皇后,而永璂因为身在孝期自然不便同乐,郁宛只叫人送了些例菜过去,好在有诺敏陪伴他——蒙古女孩儿是不太讲究男女之大防的,何况诺敏本来也不介意世俗眼光。
如此佳节良时,若无人作伴只茕茕孑立,未免太过孤清。郁宛趁众人不备,将一杯酒悄悄倾在地上,只当对那拉氏的祭奠。
等过完腊八,眼看着快到年关,魏佳氏方才渐渐康复。生完永璘之后,她愈发消瘦,也愈发畏寒畏冷,穿着两层大毛的衣裳,也只赛郁宛一个宽。郁宛瞅着她整个地像枚风干了的枣核,一层皮裹着骨架子,伶仃枯槁,半点美人风韵都不见了。
虽说魏佳氏年将四旬,可宫中嫔妃一向保养得宜,很不该老得这样快。
郁宛本想劝她多多调理,又怕对方误会自己不肯放权,只能由得她去。
她把原先白梅送来的对牌还给魏佳氏,至于年下的事务,自然也变成魏佳氏主理,郁宛只从旁打打下手。
春泥起初还有点愤愤,“皇贵妃倒会坐享其成,先前翊坤宫娘娘病殁,多少千头万绪,她全扔给咱们,如今时过境迁,就把咱们一脚踹开,生怕您阻了她的路么?”
郁宛笑道:“我本就居于她之下,先前不过暂代而已,如今皇贵妃已然好转,难道我还要与她争功么?”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魏佳氏即便真打着趋利避害的算盘,也不算什么大错。
郁宛不知魏佳氏心底有没有当皇后的念头,但至少在她活着的时候是很难了,乾隆固然多情又念旧,但很少会因宠失度,否则当初也不会捏着鼻子立那拉氏为继后,无非因那拉氏身份德行都无可挑剔,魏佳氏到底吃亏在出身上。
她如今自是想好好表现,让皇帝看到她的能耐,但,太后本就因那拉氏而多嫌了她,和敬公主又如一条暗中窥伺的毒蛇,冷不防就得叮她一口,魏佳氏想达成夙愿,未免困难重重。
郁宛乐得无官一身轻,每日窝在暖阁中教阿木尔练字,阿木尔得她五哥正式开蒙之后,如今也是正儿八经的小学生了,除了先生布置的功课,她还得额外练习满蒙汉三种语言,比其他的公主更多了些负累。郁宛知道鸡娃苦的是孩子,但这些对于阿木尔的今后是必要的,如果皇帝真要她去抚蒙,连语言都不通,还怎么过得好?
郁宛道:“你还没见过你外爷跟外奶奶呢,到时候得跟他们打招呼吧?”
她总是对女儿讲述勒扎特部族如何水草丰美、牛羊成群,弄得阿木尔如同被胡萝卜吊住的驴子,对蒙古草原悠然神往。
她还没见过根敦跟萨日娜这两个血脉至亲呢,二老年岁大了,进京一趟忒不容易,家里的兄弟姊妹也不放心,郁宛就答应几时带阿木尔回去瞧瞧——当然,得在得到皇帝批准的前提下,虽然没听说远道和亲的蒙古贡女还有省亲的,可凡事总有例外不是?
她打算软磨硬泡到乾隆答应为止,不见得一刻都离不开她罢?她又不会一回去就跟人跑了。
伴着乾隆三十二年的春风而来是八公主夭亡的噩耗,许是宫里这几年变故太多,八公主总是惶惶不可终日,她本就有心悸气喘的旧疾,在柳絮纷飞的三月里,猝然结束了她短暂而寂寥的一生。
郁宛冷眼看了太多的死亡,对于这孩子的离开也只剩下模糊的伤感之情,其实早在戴佳氏离世的那年八公主的命数就已注定了,皇帝疑心那水痘是戴佳氏故意传给他的,对这个孩子自然颇多不喜,而即便皇帝对她还有一丝父女之情,八公主将来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抚蒙——晚几年死而已。
尤其她又是这样一朵沉闷而荏弱的小花,如何能在寒风抖擞的峭壁上生长?早早离开,反而是种解脱。
但在阿木尔的年岁显然难以快速走出阴翳,她跟八公主虽不是什么知心姐妹,当初还是奉郁宛的授意前去交好,但,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在眼前凋零,任谁都会非常震动。
阿木尔好几日茶饭不思,看书也恹恹地没什么精神,郁宛只能任由她慢慢消化。小时候家里养的宠物死了,郁宛也会非常低落消沉。八公主虽不是宠物,可她在这宫里的地位没太大分别——甚至还不如上林苑那些珍禽异兽能得到更多关心。
阿木尔苦恼地道:“要是我常让皇阿玛去看她就好了,八姐或许能想开些。”
她自然以为是她抢占了八公主的父爱,才使得八公主抑郁而终。
郁宛冷静地道:“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乾隆的身份就注定了他不是个简单的父亲,他要宠谁不宠谁全凭自己的心意,岂是旁人所能左右?本质上是三妻四妾的悲剧,如果他没生那么多孩子,自然也就不存在冷落与忽视。
退一万步讲,郁宛也不觉得抢占资源是什么错处,在皇宫这个天然的斗兽场里,本就存在弱肉强食。她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光是活着就已经费尽全力了。
郁宛抚了抚她的头发,“若实在心里难受,就每日去给你阿姐上柱香吧,祝她早登极乐。”
求神拜佛虽是种精神催眠,但也的确能让人得到安慰——终究她们只是些凡夫俗子,在人力实在渺小的时候,唯有寄托于上苍。
舒妃原本脾气泼辣,这回忽然变成了墙根里的老鼠,瑟缩难安,她唯恐皇帝会问罪于她,毕竟是她当初主动将八公主要过来养的,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捅下这么大一个篓子。
可她发誓自己绝没苛待八公主,顶多没像生母那般嘘寒问暖而已,谁叫八公主自己不跟她亲近,见了她就像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她想施展慈爱也得人家肯接受呀!
舒妃欲哭无泪,又不敢主动到御前请罪,只能辗转求到郁宛跟前,让她帮自个儿向皇帝解释解释。
郁宛思量后答应了。
舒妃的嘴轻轻张开,“啊?”
她原以为贵妃娘娘会故意刁难,或是推三阻四将她拒之门外,哪曾想答应得这样爽快,不会有什么陷阱吧?
她怯怯道:“您果真愿意帮嫔妾分辩?”
郁宛没好气道:“难道你不是无妄之灾?有什么不好解释的,除非做贼心虚。”
舒妃连忙举手向天,“没有!嫔妾发誓是清白的。”
“那不就结了。”
郁宛晌午就到御前走了一趟,简单陈述了一下舒妃情形,傍晚时皇帝口谕便已颁下,道他明白舒妃丧女之痛,与她感同身受云云,又赐了些赏银下来,命她好好为八公主治丧。
舒妃恍然如在梦中,没想到这样容易就洗清了嫌疑,还以为贵妃会抓着不放呢。
此时此刻,她对郁宛才有点打心底的佩服——论起处事公允、赏罚分明,是没有比贵妃做得更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