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宛让侍卫加快脚程, 奈何刚下过一场山雨,官道上湿滑非常, 车夫们也只能小心翼翼的。
新燕劝道:“娘娘无须太过忧心……那棺椁还是放得起的。”
说完倒滴溜溜打了个寒噤, 天已经凉了,是不必担心遗骸快速腐烂,就不知留在宫里的人该怎么想。
郁宛唯有默然, 那拉氏是硬撑到现在才断气么?便连死亡都不愿给人添半点麻烦。哪怕是早两天,皇帝都未必赶到热河行宫, 恐怕还要犹豫该不该折返——那拉氏倒是把后路都理干净了。
到底是斗气了半辈子的夫妻啊。
郁宛抱着膝,觉得有点萧瑟冷意,她这趟回程没带上阿木尔, 而是留给乾隆, 也许潜意识里, 还是希望皇帝若恼了她,阿木尔能帮着说些好话。
不管有意无意,她毕竟利用了这份骨肉亲情。郁宛望向窗外,眼瞳是怔怔的。
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却是王进保扬鞭赶来,将一封油纸包裹的东西塞到新燕手中, 道:“万岁爷命奴才交给贵妃娘娘。”
新燕望着他被雨沾湿的红缨帽, 下意识说了句, “雨天路险, 公公慢走。”
王进保嗯了声,苍白面颊上显出微微暖意,他却不敢逗留, 踢了踢马腹便扬长而去。
新燕倒觉情绪复杂, 整理了下神色, 方才回到马车内,将东西递给郁宛。
郁宛拆开看毕,不禁松了口气,与她料想的差不太多,以皇贵妃之礼将那拉氏下葬,好在并未规定银钱数目,默许她可以随意行事;此外,要求十二阿哥永璂与福晋博尔济吉特氏给嫡母穿孝,也算全了人前体面。
可对于生前曾是正宫皇后的那拉氏而言,依旧是难服众的。
新燕诧道:“万岁爷当真一点夫妻情分都不讲,就不怕外头流言揣测?”
毕竟帝后决裂的导火索是南巡途中那个陈氏歌姬,这等桃色丑闻,总归是会贻笑大方的。
郁宛冷笑,“万岁爷何等睿智,自然不会让自个儿颜面受损。”
这份口谕是要昭告天下的,乾隆这样精明非凡的人物,总不可能为人所诟病,上头明写了那拉氏性忽改常、状若疯迷,不能在皇太后跟前恪尽孝道,因此他才让皇后幽居养病,实属皇后福分浅薄,不能仰承圣母慈眷、受他恩泽——末尾到底还是带了些私人情绪,又说那拉氏行事乖张,即便予以废黜也是理所当然,他仍存皇后名号,已是格外优容,但终究不便按昔年孝贤皇后之例办理。
人死了还要将两个皇后拉出来比一比,亏得那拉氏已然含笑九泉,这回倒是犯不着再生气了。
至于太后虽为那拉氏痛惜,想也知道过后依旧会帮皇帝背书——婆婆再怎么疼媳妇,可毕竟儿子才是亲生的。
也罢,粉饰太平,总好过将血淋淋的真相撕开给世人看,郁宛将密折塞回竹筒里,对新燕道:“我打个盹,待会儿再叫我起来。”
新燕应诺,小心地将披肩打在她肩上,静静出起神来。
*
郁宛抵达皇宫已经过了头七,宫中一片肃穆景象,死气沉沉如陵墓一般。
唯独翊坤宫前飘着白绫与经幡,因不知圣意,宝华殿的法师亦不敢前来,灵堂里头只简单布置了一下,最中央太师椅上搁着那拉氏的神位,永璂跪在下首,面容憔悴,嘴唇干枯,也没穿孝,只一身暗色团纹的素服。
诺敏静悄悄地过去,向她蹲了个福,焦急道:“阿哥这几天水米不进,眼看着就快要撑不住了。”
郁宛皱眉,“这可怎么行?后头还有好多事要办呢。”
立马叫人去弄点鸡汤,强灌也得给他喂下去。
又吩咐新燕去扯几尺麻布,先赶几身孝服出来。
诺敏头上早早换成了银饰,她犹豫道:“娘娘,可使得么?”
怕宫里不许穿孝。
郁宛宽慰道:“羔羊尚有跪乳之恩,万岁爷不会连这点心愿都不满足的。”
要是宝华殿的僧人不愿插手,叫外头的法师来做七七四十九日水陆道场也是一样,她就不信花了钱还能不给办事——郁宛本人虽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此时此刻,她宁愿世间真有轮回,保佑那拉氏早日投胎转世,下辈子别再嫁进皇家了。
诺敏点头,仍旧跪到永璂身边去,她认准了这个人,自然要跟他同甘共苦,哪怕膝盖跪得生疼,她依旧目不斜视,闭着眼默念起经文来。
郁宛没有劝阻,让她去罢,好歹看在诺敏的面子上,永璂也不会自暴自弃。往后余生,也只有他俩能互相扶持了。
郁宛步入内室,只见容嬷嬷正在收拾东西,那拉氏生前的衣裳、饰物、茶具,甚至乾隆后来叫人送回的那副娴妃图像,容嬷嬷都一并归拢起来。
她没有哭,反而向郁宛露出一个短促的笑,“主子走的时候很安心。”
当时她就已经有所预感,那拉氏那天的精神格外好,拉着她絮絮说了许多的话,还谈论起闺中时候最爱吃的点心,她偷偷塞了两钱银子,让值守的太监去御膳房弄了些枣泥酥来,那拉氏尽管已经克化不动,却还是强撑着吃了许多,午膳后泛起困来,容嬷嬷便扶她回屋休息,又过了半个时辰,进去看时,那拉氏已没了气息。
容嬷嬷唏嘘道:“主子生前一向克己复礼,又信奉老祖宗食不过三,这回让她放纵一次,也算如愿了。”
当了半辈子皇后,唯一越矩就只有这些糕饼,听起来是有点好笑的,但郁宛还是轻轻点头,“是啊,娘娘走得无怨无悔。”
她不曾在与皇权的对抗中失败,如今不过是肉/体的消灭,但在死亡之后,她将获得永恒的超脱,何尝不是另种意义上的永垂不朽呢?
郁宛看着一脸平静的容嬷嬷,“您今后打算怎么办?”
那拉氏走了,郁宛估摸她不会乐意留在宫里,若容嬷嬷想回家乡,郁宛自然愿帮她安排;若是不习惯外头的日子,郁宛也能帮她找个好去处,譬如永和宫——以她的年岁自然是不宜再受累了,永和宫事少钱多,养老倒是很合适。
容嬷嬷轻轻摇头,“娘娘的好意奴婢心领了,可奴婢实在不愿离开主子。”
她跟了那拉氏大半辈子,看着她从青春少艾长到如今模样,早已当成亲生的一般,要她回家,她连家乡都忘了,又能回哪儿去呢?至于永和宫,她的存在只会给贵妃娘娘带来坏处,皇帝每见一回,都会想起主子从前种种不足,如此反而牵连了豫贵妃。
容嬷嬷道:“奴婢愿意给主子守陵,还望您成全。”
人各有志,郁宛也无法了,不过她还是得提醒一言,“万岁爷不愿与翊坤宫娘娘合葬,故而交代金棺不必迁入裕陵,而是葬入纯惠皇贵妃地宫。”
这招到底是挺狠绝的,毕竟古人极为在意身后事,堂堂皇后与嫔妃共居一墓,怎么看都不是抬举。
容嬷嬷反而释然,“如此也好,主子娘娘与纯惠皇贵妃从潜邸便相知甚深,如今倒是得以团聚了。”
至于能否跟皇帝合葬,她想主子自个儿亦不稀罕,生前都相看两厌了,死后还得日日相对么?那才是对主子的折磨。
容嬷嬷迟疑道:“主子扔崩一走,十二阿哥就得守孝三年,诺敏姑娘那头……”
郁宛笑道:“这个你大可以放心,诺敏对永璂总是一心一意的。”
何况虽没行昏礼,圣旨都颁下了,博尔济吉特那边还能反悔不成?
容嬷嬷叹道:“奴婢也只剩这件心事,多早晚十二阿哥成了家,奴婢也能去陪伴主子。”
郁宛忙道:“那可不成,您毕竟是长辈,得看着永璂生儿育女,还有孙子,重孙子,您也知道这世道孩子多难将养,看看五阿哥八阿哥,您还能放得心么?”
容嬷嬷被她逗乐了,“看来奴婢总是个受罪的命。”
到底打消了轻生之念,十二阿哥没人照顾是不成的,也只能她代替主子活下去了——原来死亡才是最容易的事,主子泉下有知,也会默默庇护她罢?
因着葬礼所用之物多与平时不同,皇家的规制也比民间繁复,郁宛纵有银钱,那些大件还是得从内务府调令。
也不知内务府是装死惯了还是怎么着的,连她的话都不怎么管用了,郁宛就琢磨着难道还是请皇贵妃出山?可若魏佳氏打定主意一问摇头三不知,郁宛也没法将她从病床上架出来。
好在白梅还是及时送来对牌,说是她家娘娘病得神昏气丧,一切殓葬事宜只能托赖贵妃照料。
郁宛不管魏佳氏是真病还是假病,总之她肯放行就还算有点良知,郁宛立刻吩咐开了府库,先把里头的麻布都搬出来,给永和宫上下都赶制了一套孝衣,皇帝是让永璂跟诺敏穿孝,可也没规定不许旁人穿孝,她偏要钻这个语言漏洞。
除此之外,留守京中的皇阿哥们也都纷纷前来吊唁,五阿哥更是亲自承担“摔瓦盆”的重任,这是自认为那拉氏的长子了——永珹自然不敢前来,他跟嫡母的交情没那么深,且出继一事到底让他有些畏首畏尾,不必要再得罪皇帝。
郁宛也无心理会,世事凉薄向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那拉氏就很希望风光大葬么?不过世人的基准如此,郁宛也想保住那拉氏逝世后的最后一分颜面罢了。
有这些皇阿哥们充数,其实也尽够了。
她只意外和敬公主居然也会前来,还哭得比谁都悲痛,看她衰服哀泣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死了亲额娘呢。
和敬以帕拭泪,哽咽着道:“娘娘走得好苦,当初潜邸时何等情深,却怎料……”
郁宛本应做出一副深受感动的模样,但实在哭不出来——连她见到那拉氏棺椁的时候都没动容,何况这几滴假惺惺的鳄鱼眼泪呢?
郁宛木着脸道:“公主还是莫太伤心了,娘娘泉下有知,也不愿见你这般为难自个儿。”
和敬公主不知听没听出她话里的讥讽,眼睛滴溜溜一转,上前柔声道:“我和你一样,都知晓翊坤宫娘娘是被奸人所害,如今娘娘芳魂早逝,那位却依旧逍遥自在,真叫人……”
郁宛冷冷打断她,“公主,您恐怕说得太多了。”
和敬以袖掩面,“她但凡有点良心,都该叫十五阿哥出来致个礼,怎能这样心安理得?”
话音方落,就见白梅一身素服牵着个六岁孩童出来,带他到灵前跪坐进香。
和敬公主撇撇嘴,“表面功夫谁不会做?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郁宛心想,这位更是毫无自知之明的。
乌鸦笑猪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