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选秀的提议到底被乾隆给一票否决了, 理由是近年屡次南巡,国库入不敷出, 要减少花费。
倒也是实话, 郁宛以前不觉得,可自从管账之后,才发现内廷每月的开支都不是笔小数目, 仅嫔妃们的吃食、衣料、首饰,夏天的冰例, 冬日的炭例,加起来零零散散就得数万银子,这还不算嫔妃跟宫人们额外支领的俸禄。
也难怪皇帝想着能省则省, 养女人可是非常费钱呢, 尤其他又有这么一大家子。
朝臣们对此自是喜闻乐见, 谁都不希望摊上个挥霍无度的君主,至于送女儿进宫攀龙附凤,好歹看看万岁爷的年岁呢——若能生下皇子倒好说,否则就只能老死宫中了。
要说不满的只有爱必达一家,他并不介意皇帝是否老牛吃嫩草,钮祜禄氏的女儿进宫是为当皇后的, 将来无论哪位阿哥登基, 还能不尊嫡母不成?到时他也是名正言顺的国丈, 如同祖父遏必隆那般, 如今大好美梦化为泡影,叫他怎能不气?
照他看来,皇帝没理由拒绝这门姻亲, 那就只能是后宫里头的人使坏。这些贼婆娘个个脏心烂肺, 唯恐有人践踏她们的利益去。
郁宛这回很乐意被皇帝当枪使, 奈何皇帝却不选她,而是挑中了兰贵人。于是乎,小钮祜禄氏所住的钟粹宫忽然迎来许多赏赐,皇帝还连着三天叫她侍膳,真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小钮祜禄氏自己都像在做梦,“万岁爷不会吃错药了罢?”
郁宛同情地看着她,不得不说乾隆在祸水东引上颇有一手。
的确,这事由小钮祜禄氏来更合适——郁宛毕竟是个蒙古贵妃,谁当皇后都轮不上她,犯不着为此使绊子;小钮祜禄氏却很有使坏的理由,她怎能眼看同族的宗亲轻而易举爬到她头上去?毕竟宫里只要有一个钮祜禄就够了。
爱必达家中一合计,必定是兰贵人这位红颜祸水给皇帝吹枕边风,于是上书弹劾,请求惩治兰贵人娘家。
可兰贵人身后站着太后呢,如此一来,钮祜禄氏的两支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起来。
乾隆乐得坐收渔翁之利,他既不愿遏必隆的后裔东山再起,亦不愿太后那方的外戚太过显贵,等两边撕掳够了,再出来居中调停,双方各打一大棍,如此,才算是雨息风止。
七月初八日,一年一度的秋狝再度展开,这次不同于去年,郁宛立意要当回好好上司,给同事们谋求福利,于是连颖妃、舒妃、婉嫔这些被皇帝冷落已久的都得以沾光,此外,容妃跟她麾下的福常在宁常在自然也须带上,兰贵人更是非她不可——毕竟她都敢跟总督叫板,可见得宠是必须的。
愉妃因着牵挂永琪,依旧留在京里,郁宛也没强求,对于一个心系儿子的母亲而言,没有什么比时时刻刻守在孩子身边更叫她安心的了——但愿她别去打搅小两口的夫妻生活,永琪只是腿瘸了,正常男人的需求可半点没少,愉妃总待府里,叫人怎么好添孙子?
自然,这是他们的家事,郁宛懒得操心,令她意外的是皇帝把永璂也给捎上了,这算不算一种开恩的表示?
毕竟能陪同皇帝出巡的皇子,理论上都是受宠的皇子。当然也不排除乾隆是故意做给外人看的——可他若能装一辈子,对永璂倒是好事。
永璂面上怔忪不定,“豫娘娘,我有点担心我额娘。”
前几日他偷着去了趟翊坤宫,额娘却不肯见他,只隔着纱帘说了几句话,让他凡事都听皇阿玛的,别擅作主张,更别叫她挂心——他听着很有点像交代后事的口吻。
郁宛唯有叹息,她跟魏佳氏都很清楚,皇后左不过就是今年的事了,多撑一天,也不过多遭一天的罪。林致远说她现在呼吸都费劲,连漱口吐出的也尽是些血沫儿。
这些讯息,郁宛自不敢让永璂知道,只谆谆劝他,“不用担心,有容嬷嬷照顾,会好的。豫娘娘也留了太医在那儿,相信皇后会平安度过。”
谎言的力量就在于明知是假的,但还是很愿意相信。郁宛不知永璂是否听出她话里的漏洞,但她能做的也只有此了。
七月十四日,仪驾黄昏才抵达热河行宫,次早便有飞鸽传信而来,道那拉皇后于昨日未时病殁翊坤宫中。
永璂的眼泪迸流而出,望着京城的方向跪泣不止。
乾隆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吩咐道:“为十二阿哥备一匹快马,他额娘走了,总得回去奔丧。”
永璂道了谢,也顾不上收拾行李,牵着缰绳就跟陈进忠离开。
郁宛心道皇帝还算有点人性,没将十二强留此处,可这么大的事,他一个人怎么应付得来?
宫里只有愉妃,魏佳氏还在养病,庆贵妃也是没料理过婚丧大事的。郁宛想了想便道:“皇上,臣妾也回去帮手罢。”
她连理由都想好了,就当是为了天家体面——皇帝自个儿当然是不愿回去的,那就让她代为跑这趟。反正无论办得好坏,她是不怕担骂名的,当初不也有流言说帝后为她才起隔阂么?
乾隆定定地凝睇她片刻,终是颔首,“去罢。”
郁宛松了口气,她还真怕乾隆会阻止,那拉氏的葬礼就太可怜了。她估摸着国库里掏不出太多银子,好歹她还有些私蓄,足够风风光光送这位娘娘一程。
只当她对那拉氏最后的缅怀。
婉嫔也想跟去帮忙,郁宛让她算了,皇帝摆明了不想小题大做,若一行人簇拥着离去,只怕反而弄巧成拙——她不敢去赌皇帝的底线,乾隆能容她回去已经是千恩万谢了。
此时此刻,郁宛反倒庆幸有个舒妃,这位是最不会看气氛的,怕也只有这位还敢肆无忌惮跟皇帝说笑——有她分担火力,郁宛的处境就暂时安全了。
婉嫔蹙起眉头,“万岁爷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葬礼又该以什么规制?”
郁宛干巴巴地道:“你还看不出么?万岁爷根本不当她是妻子。”
便是郁宛,也只能暂且按照皇贵妃的规格发丧,至于金棺落在何处,是否要加尊谥,只能等皇帝回来再说。
皇帝甚至没吩咐皇子公主给嫡母穿孝,可见其冷情。好在有永璂,还有诺敏这个那拉氏亲口承认的儿媳妇,那拉氏离开之际,也算卸下了一块心头大石罢。
*
魏佳氏听见外头嘈嘈切切,让白梅出去打听,方才知晓宫中变故。
这段时日她刻意放权,让六宫都向豫贵妃禀报,一则为养好身子,二则,也是不想经手此事。如她所料,这一天毕竟来了。
白梅劝道:“如今宫里正没个主心骨,娘娘虽然不适,还是得拟个章程,底下人才好按部就班。”
要这么破罐子破摔似的,只怕真得让贵妃给架空了,到时她这个皇贵妃岂非形同虚设?
魏佳氏苦笑,“以什么名义呢?”
某种意义上,她也算害死那拉氏的半个罪魁祸首,虽然不是她本心,可毕竟是她加速了帝后分崩离析的过程——她还能坦坦荡荡主持丧仪,九泉下的那拉氏该怎么看她?
白梅无言,“那您就一直称病?”
这也忒不像话,便是万岁爷那头,只怕也会认为主子怠忽职守。
魏佳氏叹道:“有人会回来的。”
豫贵妃重情义,这也是她的好处,魏佳氏更不想在此际与其相争,何况那拉氏的丧事十分棘手,办得太寒酸,外头人看不下去;办得太阔绰,又会令皇帝不喜。
也只有豫贵妃能左右平衡,皇帝对她,总是肯网开一面的。
白梅静默片刻,“翊坤宫娘娘一走,和敬公主倒是称心如意了,往后只怕得盯上咱们。”
“现在不也一样么?”魏佳氏哂道,“在这个位子,从来就没有舒服的时候。”
事到如今,她明白了先皇后的苦衷,也理解了那拉氏的难处,可毕竟是当局者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