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宛原以为皇帝经历这场无妄之灾会消停些, 好好蓄精养锐,怎料乾隆爷却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才从圆明园避完暑回来, 立刻又要奔赴木兰围场了。
其时刚过完中秋,连皇太后都是一脸疲态,哪还能撑着老骨头陪儿子外出, 那拉氏便提出让皇额娘留宫休养, 乾隆愉快地准了,还叫那拉氏不必跟去,留下来尽孝最好。
那拉氏一眼便看出他本就没打算让自己陪同,倒也不觉失望,只轻轻点了点头。
贵妃也愿留下协助皇后料理宫务。
众嫔妃因着太后抱恙, 脸上不敢露出雀跃, 但心里依旧盼着皇帝能把自个儿捎上,出宫机会难得,伴驾更不容易,比起南巡那屈指可数的名额,秋狝总归宽松多了。
可乾隆最终只点了豫妃跟惇贵人随行, 叫一众嫔妃看着分外眼气,豫妃也就罢了,好歹是蒙古出身,精通骑射,这个惇贵人怎么事事都要掺一脚?
汪氏丝毫没觉得自己拉仇恨, 反而沾沾自喜,她去年十月方才进宫, 今年头一遭就能陪皇帝去木兰, 旁人嫉不嫉妒她才懒得管呢!
郁宛本来是不太想去的, 因今年秋狝比起往年已迟了近一个月,通常重阳前后就要回宫,算上往返时间,着实玩不了几天,泰半都在马车上受累了。
可阿木尔踊跃得很,叫她不忍打消女儿的积极性。比起自己小时候,阿木尔生活的环境已逼仄太多,好不容易能有个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还是满足她罢。
一行人收拾好行李,八月十七日仪驾便启程。
郁宛因为来过多次,对周遭早已熟极而流,汪氏却像只活泼的狍子,看见什么都得问一问,郁宛倒怀疑她忘了自己人设——富察皇后理论上应该是个幽娴贞静的大家闺秀罢?这汪氏怎么唧唧喳喳的。
乾隆唇角勾起愉快的弧度,倒耐心同汪氏解释起来。
郁宛心想,看来他也不是多在意汪氏性格,只要脸漂亮。有那么一会儿,她抱着阿木尔想离花心大萝卜远点,可随即乾隆就跟个抓娃娃机似的伸手将阿木尔捞了过去。
阿木尔在他怀里就很老实,瞬也不瞬地望着窗外风景,但这回汪氏就不敢随意插话了,她已看出这家人多么乖僻,那个小的尤其难缠,还是别讨晦气的好。
郁宛则早早躺在靠椅上闭目养神,她习惯了马车内的颠簸,很容易就睡熟过去。
醒来却发现身上多了张虎皮褥子,老虎的眼睛还嵌在上头,金睛怒目,栩栩如生,惊得她一身冷汗,细看才知道是画笔绘出的斑纹。
再看对面乾隆,依旧一副好整以暇模样。
郁宛怀疑他是故意,“万岁爷存心吓我么?”
汪氏笑道:“姐姐好歹是马背上长大的,怎么胆小如斯,看见大虫都害怕?人家武松还能徒手搏虎呢。”
郁宛心说她能跟武松比么?顶多就是个潘金莲,这汪氏倒跟个碎嘴王婆似的。
郁宛也懒得睬她,有这会子吹牛的工夫,不如待会见真章——她阿玛四格虽然名义上是个武将,但彼时在京担任八旗都统的多为闲职,点卯上班、支取俸禄而已,何况四格生她的时候岁数已经不小,即便真想教她骑射,怕也是有心无力。
等到达木兰围场,汪氏很快展现出她卓越的风姿——她连一匹骏马都不敢靠近,光是马儿尥一尥蹶子,她就吓得筋酥骨软了。
郁宛坏心地朝皇帝挤眉弄眼,“您还不过去救救汪妹妹?”
乾隆瞪她一眼,转身让王进保将那匹骏马牵走,再怎么好为人师,汪氏的基础也不像能学会的,回头若吓出病来,倒成了他的不是。
汪氏只能颤颤巍巍被扶回帐篷里休息,可看了一会儿二人纵马驰骋的英姿,到底心犹未足,让王进保给她牵头温顺些的畜生来——这回成功地把脚踝给扭伤了。
郁宛觉得她可能有点小脑发育不全,有些人天生运动神经失调,不是勤奋能弥补的,她看汪氏还是别逞强的好。
汪氏则哭得梨花带雨,本以为皇帝会跟来帐篷里安慰,怎料却只是简单地问了两句,依旧跟豫妃那个狐狸精私奔了。
郁宛实在冤枉,真正吸引皇帝的可不是她,而是那一望无垠的草原——谁叫乾隆天生是个享乐主义者?汪氏指望他来嘘寒问暖体贴入微,实在是打错了注意。
郁宛也没有照顾汪氏的义务,只有意放慢脚程,好让阿木尔不至于跟丢。
可她对皇帝仍有点愠怒,“阿木尔还这么小,您怎能放心让她自己骑马?”
尽管缰绳的另一头就握在皇帝手里,可郁宛瞧着还是提心吊胆,这也太冒险了。
乾隆笑道:“可咱们的女儿骑得不是很好吗?可见多有天分。”
阿木尔也穿着墨绿色的劲装,小小的身影有种英姿飒爽之态,而她屁股底下那头比她大不了多少的马儿郁宛瞧着十分眼熟——很像是她曾经教永璂练习的那匹,但应该不是,都过去六七年了,可能那头枣红马长大又生了孩子,一代又一代为皇家奉献。
郁宛忍不住提醒她慢些,人不累马该先累了,这小可怜怕是才断奶呢。
乾隆哈哈大笑,“那就让李玉再牵一头来,值得什么。”
郁宛瞪着他,骏马这种生物可不一般,在她的认知里是通灵性的,刘备的的卢,项羽的乌骓,关键时刻都能救主人性命,要是用得不顺心就换,还能培养出感情来么?
乾隆谑道:“数你歪理多。”
两人这么打岔的工夫,阿木尔胯/下的马蹄子不甚绊倒,一人一骑都向前栽去,还好眼前就是个草垛子,扑在柔软的干草上,并没如何伤损,只阿木尔腿脚处给刮出了两道血痕。
她也不哭,还忙着去检查小马驹的伤势,看她抚摸着马头不住安慰,那小马驹也咻咻吐着鼻息,像是在给予回应。
郁宛扭头对皇帝道:“瞧瞧,养出感情了吧?”
乾隆:……真是个好额娘,一点都不关心孩子的伤呢。
乾隆却是个女儿奴,赶紧让李玉去传御医来,他自己则亲自背着女儿回帐篷里,怕打来的水不干净,直接拿他带来泡茶用的玉泉山水清洗伤口。
郁宛:……是得快些,要不然伤口都愈合了呢。
她也不去打击乾隆这个老父亲的心理,有点人情味是好事——男人要是连孩子都不疼,就更别指望会疼老婆。
汪氏眼看着对面帐篷里忙忙碌碌,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过来查看,才知不过是十公主擦破了点皮,气得脸上差点都掌不住了。
为了小屁孩这样劳师动众,她可是结结实实从马背上摔下,却没半个人关心!
郁宛看见她脸上气愤,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原来真有人会跟晚辈争风吃醋。
看来还珠格格里皇后会妒忌紫薇小燕子也不算无厘头了。
更叫汪氏不平的还在后头,一整晚乾隆都留在郁宛跟十公主帐篷里,再之后更是寸步不离地将母女二人带上,生怕再出意外——正经有个残废坐在这里呢,他又漠不关心。
九月中旬御驾回銮,汪氏一腔热血已浇得冰凉,她脚踝上的伤早已好得差不多,皇帝却再不提教她骑马的话,让她疑心前几个月的恩爱都是泡影,如今才撕下了温良的表象。
可回去之后她的咸福宫也没断了赏赐,拖回来的那些猎物皮货,皇帝也挑了些上好的给她送来,虽然不及豫妃得到的那些,放眼宫中也算很不错的了。
汪氏不免百思不得其解,若说皇帝宠她罢,私底下却是淡淡的,可若不宠,又何必做这些表面文章?她出身既不高贵,又非来自蒙古部族,没什么值得拉拢的。
十月十三颁金节,宫中一如既往热闹,而乾隆照例在乾清宫举办家宴,邀请王公宗室与亲近的大臣参加。
郁宛因为母家远隔千里,这种场合自然没有亲族入席,而皇后与贵妃两支现下也没有显赫的大臣在朝为官,反而是惇贵人颇出风头,皇帝特意命将汪都统的位置往前挪了一列,可见倚重。
众嫔妃神色各异,常言道爱屋及乌,四格近来并未立功,可见是看在献女的情面上皇帝才对其格外恩赏,这个汪氏当真不一般!
汪氏本人也觉得很诧异,喜讯固然令她险些冲昏头脑,可随即一个猜测却渐渐浮现出来,皇帝莫非是在借她打压皇后么?
毕竟皇后明面上并无错漏,而要刺激翊坤宫那位,莫过于有着酷似先皇后容颜的她。
汪氏隐约洞悉和敬公主送她进宫的用意,心头扑通狂跳不止,看了看八风不动的那拉氏,大着胆子起身,对皇帝遥遥举杯,并恭敬地说了一番吉祥话。
皇帝果然笑着饮尽。
汪氏放下心来,是了,这便是她安身立命的所在,她根本不用学贵妃教的那些劳什子,她只要安安稳稳站在这里,万岁爷就注定不会错过她。
郁宛不明白汪氏眼角眉梢为何忽然流露出得意,就因为皇帝把她爹换了个位置,这么快就飘了?
她也起身给皇帝敬酒,乾隆抿了口却皱眉道:“这酒涩口,去换桂花酿来,你也别喝了。”
汪氏本来还在高兴,闻听此言脸却黑了下来:皇帝根本不在意她说什么话,故而只是囫囵吞下,连酒味都没来得及品尝;轮到豫妃却是细细品咂。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