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宛看出那拉氏心里积着事, 可她猜不透是什么——她毕竟不懂读心术,而即便她开口询问,那拉氏多半也不会承认的。
这里的人自尊都很强。
照她看宫里许多女人都需要做个心理辅导, 从小受着闺阁淑女的训诫, 一进来又面临着这四方的天,高高的墙, 万般逼仄下,怎么能不出毛病?便是太后娘娘这样熬出头的, 午夜梦回之际, 想必也有不足为外人道处。
当然, 乾隆应该是不会有的, 向来只有他给旁人压力, 自然能过得无比潇洒。
郁宛庆幸自己在大草原上度过了二十七年时光, 那些蓝天白云,永远是她心之所向,再多的烦忧, 想一想与根敦萨日娜在一起的回忆,也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若是寻常的高门贵女, 性子未必能这样开朗豁达——当然, 要是平头百姓家也得不了心理疾病,饭都吃不饱, 谁还管精神富不富足?
那拉氏的矛盾,在于她已经达到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最高位置,但未必是她所追求。
郁宛劝道:“娘娘总得想想十二阿哥, 虽然汪氏不能与娘娘并肩, 可若她也生出个皇子来, 难保万岁爷不起废立之念, 您得为小阿哥的将来打算。”
虽说历史上汪氏生的是个公主,但有阿木尔横插一杠子,保不齐日后再起变数——这小皇子如若长得像孝贤皇后所出的端慧太子,那更有得闹了。
当然,她不是叫那拉氏去害人,只是告诫对方防人之心不可无,瞧汪氏对付忻妃的手段,谁能笃定她的野心不会进一步滋长呢?
郁宛说这些话,主要还是为了让那拉氏打起精神,她已经是皇后了,便只能沿着这个位子走下去,在其位谋其职,这世上有多少人是能纯粹凭爱好做事的?
最要紧得守护身边重要的人,为了这个,她也不能说累。
那拉氏短促地笑笑,“你的意思本宫明白,不过本宫这个皇后当得好不好,本宫说了不算,还得看陛下的意思。”
没有万岁爷日复一日的追思,富察一族的美名不会流芳千古。
——她的功过,也只能留待后世来评判了。
*
郁宛奉旨来到忻妃所住的景阳宫。
其实她对这地方并不陌生,早些年,景阳宫也有过热闹的时候,住着庆妃、慎嫔、恂嫔、兰贵人、瑞官女子,后来这些人搬的搬死的死,有些还进了冷宫。
现在只有忻妃一人独居,显得宽敞许多,也冷清了许多。
郁宛步入内殿,只见忻妃并未起身相迎,依旧躺卧着,脸朝向墙壁。
伺候她的侍女菖蒲略显尴尬地道:“娘娘服完药刚睡下了。”
郁宛却猜到忻妃应该没睡——被子里头肩膀一耸一耸的,大概在哭呢。
可能她想不到皇帝会给才进宫两月的汪氏撑腰,反衬得这十年伴驾多么不值得。
她对乾隆许是有点敬仰加爱慕的,戴佳氏刚进宫时乾隆正值风华正茂,少女对风度翩翩的儒雅大叔,很容易就陷了进去,否则也不会甘心生两个孩子。
郁宛轻声道:“我知道妹妹是被冤枉的。”
说冤枉也不太对,毕竟是忻妃先叫人动的手,但更大的可能是汪氏出言挑衅,忻妃怒不可遏之下才发作——否则郁宛想不出她有何理由跟素昧平生的汪氏过不去,忻妃既没见过富察皇后,而汪氏生得也不够美。
菖蒲惊讶地看着她。
郁宛继续柔声细语,“可妹妹也得替万岁爷想想,即便你受了委屈,可那是在光天化日下,你又给惇贵人那么大的羞辱,难道万岁爷还能存心偏袒?如此反而对妹妹的名声不利。”
被子里的人总算开口了,异常愤怒的,“她骂我是丑八怪!我才叫人掌她的嘴。”
郁宛眼角抽了抽,这什么小学鸡吵架方式,看来是她高估了汪氏的水平,也怪忻妃是个无能狂怒的,一激将就上钩了。
郁宛道:“妹妹就这么点肚量么?她说你两句,你就信以为真了?汪氏不过是个草包,逞匹夫之勇而已,皇上心里妹妹自然是比她重的。”
忻妃呜咽着道:“她说的没错,皇上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
郁宛没法往下编了,说乾隆政务繁忙?倒有工夫见别人呢。
她只奇怪忻妃怎么还这样天真,离了男人就不能活了?看来是家里将她养得太好,这辈子没吃过苦头,稍微遇上点挫折就受不住了。
郁宛道:“我问过杜太医,妹妹的脸伤并非无药可治,改天请他调制一种药膏,涂抹上几个月,保准比剥了壳的鸡蛋还要白嫩。”
忻妃不说话了,看来这种事倒是很警觉——要么以为对面在骗她,即便真有奇效,谁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保不齐留有后手,她是断断不会接受的。
郁宛无奈,说谎的段位还得继续修炼,她只起身叹道:“妹妹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八公主想想,她才只有六岁,天天看着你意气消沉、黯然神伤,往后的日子能好过么?”
用孩子来道德绑架,这套话术郁宛已经熟极而流,在常人身上都能奏效,可偏偏遇上戴佳氏,想必行不通——戴佳氏身上是没多少母性色彩的,更确切地说,她自己都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以前六公主因病逝世,她硬要赖到郁宛头上,郁宛就看出来,这是个担不了责任的人。
当然这也怪不了她,从小她就被娇宠着养大,以为进了宫也能如此,可皇帝的耐性是有限的,他的热情在一点点消耗,年轻时的戴佳氏不通世事是可爱,现在还这样就成无理取闹了。
郁宛从他俩身上看到霸总娇妻的不现实,不过她对戴佳氏的忠告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做梦的人不愿醒,可能对戴佳氏来说,活在梦里才是最好的结局。
伴着除夕的鞭炮,旧年褪去,乾隆二十九年翻开新的一页,而阿木尔也迎来她人生的第一个重大关卡——她得种痘了。
宫里的孩子多数在二至四岁接种,乾隆屡屡跟郁宛商榷此事,郁宛一直在找借口推脱。可眼前实在是避无可避,阿木尔再过几个月就满四周岁了,到时便错过最佳的种痘年龄。
太不放心,这时候牛痘疫苗还没发明,宫医们多采用人痘接种,换言之,即是将病人身上的天花余毒转移到健康人身上,先小小地患一次病来获得免疫力——可不是闹着玩的,熬过去是皆大欢喜,熬不过去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种痘的法子有两种,一种旱苗法,顾名思义是取干的疮痂研末吹入鼻孔则可;另一种水苗法则是将痘痂混入乳汁或者清水,用棉签蘸取涂抹。
但无论那种,都难免感染之险,成人尚且心有戚戚,何况懵懂无知的稚童,何其脆弱娇嫩。
便是贵妃的九公主种痘之后也受了好大一番罪,反反复复发起高热,耗时一个半月才最终康复,她看魏佳氏急得都要厥过去了。
轮到郁宛自己更是提心吊胆,若不是情况不允许,她恨不得造个笼子把阿木尔关起来,好叫她一辈子不跟外界接触,但这显然不现实,她也没权利剥夺女儿自由。
那就只能听她阿玛的了。
宫里种痘是个很严肃的事情,得先按照八字查好吉时,经皇帝奏准,设立一个临时性的封闭护理场所,四名御医轮值观察,另外还有十几个太监伺候。秘室的周围用黑、红两色的毡布围住,不许见光——搞得像某种拜拜仪式。
确实得求神明保佑,密室的周围通常还得供奉痘疹娘娘、药王药圣、城隍公土地爷等等,郁宛以前是不信这些的,但此刻她愿意发挥最大的虔心,只要阿木尔能平平安安度过此劫,叫她吃十年长斋……郁宛想了想,还是吃花斋罢,要是做不到那就太丢脸了。
乾隆听着暗暗好笑,但还是挺感动的,不忍见她涕泗交流,便告诉她如今的种痘技术已相当成熟,放在康熙爷那时候确实凶险,可这么一代一代传下来,真正出事的已很少了,除非胎里带来的体弱。
郁宛道:“您说得轻巧,横竖不是您着急。”
乾隆眉立,他疼小十的心可一点不比宛儿少。
郁宛睨着他,“您说真的?”
乾隆重重点头,当然。
然后郁宛就又许了一个乾隆陪她吃斋的愿心,这回的分量大增,想必诸天神佛会重视起来。要是做不到,也请惩罚皇帝,别来惩罚她。
乾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