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宛唯恐皇帝坚持重用根敦, 再三劝说,不惜给阿布挑出许多毛病来, 诸如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偷奸耍滑等等。
乾隆失笑, “做女儿的怎连生父都诋毁?”
郁宛道:“臣妾是知无不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当着您的面还要妾说谎吗?”
她自己当然是不按三从四德那套的,不过是话术——她都这么给根敦上眼药了, 皇帝若仍固执己见,未免太说不过去。
乾隆知道她真心想辞,遂不再勉强,却仍笑道:“这是你的意思,你父母未必这么想。”
郁宛自信满满地道:“才不会,他们也巴不得偷懒呢。”
年过六旬的人,谁不想享点清福?根敦若真有野心, 当初也不会率部族投靠清廷,直接就跟准噶尔交锋了。
乾隆至此无话,他本意想将勒扎特部与达瓦达仕部并成一个, 方便统辖, 不过维持现状也好:各部族间势均力敌,才更有利于太平。
遂口述一道手谕, 让李玉帮他记下, 却是要从塞音察克的旁支中挑个合适的取而代之,新德穆齐实力愈是弱小, 愈只能牢牢依附于大清, 到时候再让根敦从旁敲打一二, 相信会很老实。
郁宛道:“那么塞音察克本人呢?”
听皇帝的意思只是从德穆齐的位置上赶下来, 并无其他制裁动作——可能考虑到慎嫔新丧,对母家太苛刻会显得冷血。
乾隆睨着她,“草原那么大,总会有地方栖身,还要朕替他操心么?”
郁宛会意,这是让塞音察克自生自灭的意思了,正好她们部族跟塞音察克有点私仇要报,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这可是奉旨行凶,怪不得人。
乾隆就看她唇角微弯,一副偷了蜜的小狐狸模样,实在是慧黠又可爱。
忍不住摩了摩她的脸,“你没有别的话跟朕说?”
郁宛怔怔道:“什么?”
她本就是代人送信来的,要不是皇帝临时提起,她连塞音察克之事都不知道。
看来是太迟钝了,乾隆眼睛微微眯起,“关于惇常在,你不想问问朕?”
宛儿虽不学无术,却在人情世故上格外练达,想必早已看出他对汪氏的不对劲,他以为她不说吃醋,至少也该有点好奇才是。
郁宛叹息道:“不过是个小小常在而已,您要臣妾说什么,难道这汪氏的美色能威胁到臣妾吗?”
连容嫔进宫她都没闹过,这位更是心平气和,若说年龄上的危机感,她虽然三十三了,可还是很漂亮,惇常在在她看来不过是个青瓜蛋子而已。
乾隆隐晦地觑着她,“你可知朕为何留下汪氏?”
来了来了,又到脑筋急转弯的时候,郁宛在装傻充愣与实话实说之间徘徊,最后还是选择直言相告,这是她的优势,她得保持下去,“是因为富察皇后?”
乾隆奇怪她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郁宛笑道:“长得像先皇后有错吗?万岁爷要追思过往,惇常在也想光耀门楣,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且乾隆追忆的究竟是富察皇后还是那段光辉岁月也很难说,如果富察皇后不是在最好的年华故去,他未必会这样怀念。
人总是对逝去的格外执迷,就拿郁宛自己来说,以前她不觉得草原上有什么好,天干物燥,清一色单调的蒙古包,四处是飘扬的沙土与马粪气味,恨不得早早逃离开去,可如今上了岁数,却总是梦见那片广袤无垠的地方——倘给她机会回去勒扎特部,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接受。
她跟皇帝最大的差别,大概在于一个怀念的是人,另一个怀念的是物,那也没法子,谁叫她的前夫们都不够潇洒俊朗,否则她现在也能有个白月光了。
然后她就见皇帝微微地笑起来,矜持的,却是饱含骄傲的,“您怎么了?”
“无事。”乾隆摆手,眉梢自鸣得意的气息分毫不减。
他应该能成为宛儿的白月光罢——必然如此。
*
陈进忠带去履郡王府上的只有一句话,“殿下还记得四年前那场秋狝么?”
四福晋并未觉得如何,秋狝不是年年都有么,万岁爷为何特意提起?
四阿哥听后却猛烈地咳嗽起来,果然如此,皇阿玛当真是从那时起疑了他,皇贵妃死后对他的重用,不过是虚与委蛇,来降低他的戒心而已。
可他能怎么办?向皇阿玛解释九州清晏走水并非他手笔?一步错步步错,皇阿玛断不会相信的。
若是跟五弟那般救驾有功倒又好了,但,即使重回一来,四阿哥也没信心能做到五阿哥那般——他尊敬皇阿玛,但他更惜命,除非有十足的把握,他不敢冒险。
在这场手足之间的比试里,他终究败了呀……
四阿哥迅速地委顿下去,消息传到宫中,皇帝也只是命人好好诊治,并未收回成命,过继之事,依旧按部就班地布置下去,直到尘埃落定。
四福晋再想请旨进宫,婉嫔却不敢见了,只忧心忡忡地道:“万岁爷也忒忍心,四阿哥病得这样急促,不如先在宫里养着,等明年再搬不是更好?”
郁宛道:“姐姐不是已经让永璇永瑆到府上侍疾?相信履郡王会痊愈的。”
四阿哥跟三阿哥的情况还不太一样,三阿哥那是额娘新丧,弟妹又已各自成家,自然没了那股支撑下去的心气;四阿哥却还有两个弟弟要操心呢,永璇虽然娶了大学士尹继善的女儿章佳氏,可夫妻感情却不甚和睦,还被章佳氏看不起,尹继善是个能人,往来多是年轻有为之辈,永璇因着那条残腿缘故,注定只能当个闲散王爷。虽然人物生得还好,可章佳氏这样家门熏陶的女子,怎甘心嫁个庸庸碌碌的男子?虽然碍于皇命不得不成婚,但恐成一对怨偶。
永瑆的婚事更是八字都没一撇儿。
有这两块心头大石压着,四阿哥不好也得好起来。人这一世,有谁能只为自己而活?
婉嫔听后方才放下心来,她一向怜贫悯弱,拿四阿哥也有当他半个养子的意思,眼看一家子落得如此下场,何其可悲——这会子倒是庆幸淑嘉皇贵妃早亡,她那样骄傲的脾气,若得知永珹会被过继,恐怕气也得气个半死。
婉嫔道:“妹妹可有到万岁爷跟前探过口风么?皇上对惇常在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她看这汪氏很有些不放心,凭空冒出来的新宠,还跟先皇后长得忒像,这机缘未免太巧妙了些。
郁宛轻快地甩了甩手帕,“随它去罢,船到桥头自然直,凭他天崩地裂,你我自得其乐便好。”
先前为了个跟慧贤皇贵妃长得像的陆五小姐都闹得不可开交,汪氏更不消说了——富察皇后跟慧贤皇贵妃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他可以有很多个宠妾,却只有这么一位深爱的妻子,可想而知,受伤最大的将是何人。
可郁宛的身份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她只能给那拉氏掬一把同情泪。
永寿宫中,汪氏抄了一上午的内训,膀子都酸痛得抬不起来,只能央求一旁看似帮忙实则监视的宫女,“白梅姑姑,我能否先回去歇歇?”
白梅淡淡道:“可以,但晌午饭后小主还得再过来。”
汪氏眼中露出抹怨恨来,又忙垂头掩饰过去,她受够了这奴才狐假虎威的模样,好歹自己是个主子,轮得上她教训?
更可气自己进宫非但没见着皇帝面,甚至连贵妃都没见过,还被要求学这学那——诗文当然是必修课,可这白梅姑姑似乎要把她培养成全才,不但要她精通诗文经义,还得学着量体裁衣,拿通草绒花编首饰,甚至连火镰燧石这些粗糙玩意儿都得学着打磨!她在家好歹也是娇小姐做派,怎么进了宫倒成了卖苦力的?
可送她进宫的那人嘱咐她事事听贵妃交代,她也不敢埋怨,只盼着贵妃信守承诺,哪日将她引荐到御前,她也算扬眉吐气了。
白梅将人送走,方回内殿向贵妃复命。
魏佳氏淡淡道:“学得怎么样了?”
白梅嫌恶地皱了皱眉,“粗浅得很,又笨又懒,和敬公主怎么挑了这么个人来?”
魏佳氏冷静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想找个跟富察姐姐形神兼备的毫无可能,也只好求形似了,慢慢调理,多少也能有几分神似——是而汪氏一来就被逼着褪去钗环,孝贤皇后向来以俭朴温雅、持家有道著称,这个汪氏的习气必得改改,至于她让汪氏学的那些东西,正是孝贤皇后以前的习惯。
白梅道:“可奴婢怕万岁爷还是瞧不上。”
东施效颦,有时候反而会弄巧成拙。
魏佳氏轻声道:“她不需要像到十分,她只要能随时随地提醒万岁爷就够了。”
有她这么个人在,万岁爷自会想起与富察姐姐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愈是怀念先皇后的好,便越反衬出继皇后的不好。
这才是她想要的。
翊坤宫中,容嬷嬷也正谨慎地将永寿宫动静汇报给那拉氏,照她看贵妃也没打算隐瞒,明摆着告诉众人她在照先皇后的模子打磨惇常在呢。
那拉氏淡淡道:“她这是阳谋,自然无须瞒人。”
知道了又能怎样,她还能叫汪氏别跟贵妃学么?单凭这张脸,汪氏就知道怎样做才是好处。
容嬷嬷愤愤道:“天地良心,主子待万岁爷可没半分不好,先前九州清晏火势那样凶险,主子您还想不顾凤体进去救人呢!”
“可到底没救成不是?”那拉氏轻笑道。
虽然是被贵妃劝下了,可大概万岁爷也认清了她的为人——在他心里,他的妻子是该将自己放在第一位,而那拉氏在最重要的关头选择了永璂。
可她能怎样?皇帝有许多妻妾,她只有永璂一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能不考虑。
换做孝贤皇后,可能会去救罢。当初乾隆深受疥疮之苦、高热难退时,孝贤皇后就曾不顾有孕之险搬到养心殿,亲身侍奉汤药,直至百日痊愈之后方才离开。
她到底不如富察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