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氏是否真跟先皇后长得像, 郁宛无从验证,她也不能亲自去问皇帝——这种事叫她怎么开口?何况乾隆顾不上理会她, 这位爷正沉浸在伤感与欣喜中呢, 亡妻死了十五年,不料还能重温故梦,换做谁都难以想象。
只瞧他给惇常在的待遇, 便知对汪氏印象不错,这几日虽不曾召寝, 赏赐却流水般的往咸福宫送,反衬得福常在宁常在全成了路边上的石头,乏人问津。
三日后阖宫觐见,郁宛有幸见到汪氏真容,与小桂子所言殊无二致,清婉秀丽,小家碧玉的长相, 礼数不够周全,有些露怯,大概家里也没想到女儿能有这番洪福, 还没来得及教她。
郁宛不通相面之术, 但看气质就觉得这位是个不安于室的,联想到历史上的惇妃几次降位复位, 还曾活活挞死一个宫女, 可知脾气相当火爆。
不过那应该是得宠之后的事了,此刻的汪氏还是只初出茅庐的小兽, 谨小慎微, 尚未亮出她的爪牙。
那拉氏看着眼前依稀相似的面容, 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她业已听闻万岁爷宿在长春宫之事,约略猜到汪氏容貌有些反常。
不过乍一见面仍难掩震撼,那拉氏定定神,“诸位妹妹进宫可还安好?”
那两个回部女子万岁爷只把她们当摆设,她们自己也很安分随时,反正送回去阿里和卓也不会善待她们,还不如踏踏实实跟着容嫔养老——二人的满语都是新学的,磕磕绊绊,好歹意思表达还算清楚。
汪氏则略带了丝羞怯道:“咸福宫宽敞,却实在冷清,臣妾也想跟众姊妹作伴。”
不知情的听了都觉得她在凡尔赛,魏佳氏则从善如流地道:“妹妹若觉寂寞,不妨常来永寿宫走动,本宫随时欢迎。”
汪氏喜不自胜,立刻起身施礼。
郁宛微有点纳闷,凭魏佳氏跟先皇后的熟稔程度,难道没看出汪氏跟富察长得像?怎么脸上半分诧异也无?
那拉氏看了贵妃一眼,“既如此,教她规矩的事就由妹妹来做吧。”
至于福常在宁常在交由容嫔约束就好——反正以后不太会有面圣的机会,不怕她们出错。
魏佳氏双手交叠握在衽前,姿态柔美地应了声是,当初同批伺候先皇后的宫女里头她便是个中翘楚,这点责任当然难不倒她。
她一定会好好调/教汪氏的。
从翊坤宫出来,郁宛便问庆妃,“姐姐觉得惇常在眼熟么?”
庆妃知晓她是何意,不过她进宫的时候富察皇后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颊也深深凹陷下去,跟汪氏此刻人比花娇的模样当然不像。
婉嫔则道:“先皇后向来端庄持重,岂是这惇常在所能比拟?”
富察氏当皇后自是心服口服的,阖宫中人无不尊她敬她,不过郁宛猜测她私底下在皇帝面前应该不止这副模样——只瞧那拉氏便知了,乾隆是不会太待见一个冷脾气的皇后,应该多少有些闺房之乐。
汪氏,想必契合了先皇后小女儿情态的那一面吧。
郁宛还真想听听先皇后是怎么为人处世的,在她这样的位置,究竟怎样才能满足所有人的标准。尽管完美的表象之下,富察皇后本人似乎并不快活。
*
汪氏至此就在永寿宫学起了规矩,乾隆并未如何插手,大概吸取了陆五小姐的教训,他对汪氏始终是有点审慎的,又或者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待她——富察皇后的神韵究竟不是谁都模仿得来,汪氏生得再像,终究不过徒有其形而已。
十一月,乾隆爷拟旨将四阿哥永珹出继给履懿亲王允裪为嗣孙,降袭履郡王,这位履懿亲王乃是康熙帝第十二子,其生母定太妃万琉哈氏则是整个大清王朝最长寿的后妃,可惜这位允裪王爷膝下六子皆是幼年早夭,一个都没能保住,皇帝怜其无后,早就有意从旁支中过继一个。
不曾想最后舍出了自己的亲生血脉。
这对四阿哥自然是个噩耗,三阿哥去后,他名义上已是皇帝长子,近两年又得重用,将来最少也能封个亲王,怎么也不该牺牲他去给皇叔们传承香火,何况还是降等袭爵!
四阿哥本就没好全的身子,一夜之间更坏了几分。
四福晋伊尔根觉罗氏急得抓耳挠腮,到处求告无门,最后也只能求到婉嫔跟郁宛这儿来。
郁宛对这种事向来独善其身,“过继不过继的,咱们既非四阿哥生母,也不是嫡母,她怎么不找太后娘娘相商?”
婉嫔叹道:“那也得她进得去才行。”
太后近来礼佛,关闭了慈宁宫的大门,特意交代不许闲杂人等叨扰——大概就是怕伊福晋寻她说情,经历了六阿哥那出,太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皇帝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这事已是板上钉钉了。
那拉氏则跟皇帝感情淡漠,便是答应了作用也有限,何况那拉氏也正为惇常在焦头烂额。
婉嫔道:“伊福晋也不是非要万岁爷收回成命,她就想问个明白。”
凭什么不是其他更小的皇阿哥们,而是她家爷——难道皇帝就这样忌惮他的长子,非将其逼死不可么?
这后半句话,伊福晋自是不敢说出口的,不过眼里分明就是这层意思。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她不过是一个深爱丈夫的女子。
郁宛被伊福晋赴汤蹈火的架势打动了,决定帮她去问问。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不顾一切的感情,四阿哥或许不是个好人,但至少他对伊福晋应该是不错的——伊福晋没生下一男半女,本来过不过继都碍不着她什么,她却肯鼓起勇气进宫,想必是士为知己者死。
郁宛让王进保给他师傅带了句话,待皇帝那边得空后,自个儿便拎着一食盒点心到养心殿去。
乾隆正在批阅奏章,郁宛目不斜视,那奏折上的东西她是半个字都不敢看的。
不过开门见山也太突兀了些,郁宛就道:“万岁爷,臣妾帮您研墨罢。”
乾隆微微颔首。
郁宛就手将墨条和砚台拿过去,本来里头还剩半池子,郁宛磨了一会儿就满了,闲着没事干,索性又找了个抹布东擦擦西擦擦,把博古架上的细胎瓷都一个个擦得精光锃亮。
她这样磨磨蹭蹭,乾隆就猜着无事不登三宝殿,本来还以为汪氏激发了她争宠的斗志,哪知侧耳细听了听,却啼笑皆非——还是一样爱管闲事!
他也不跟她绕弯子,直接就道:“你见过伊福晋了?”
郁宛惊得抹布差点掉在地上,赶紧拾起来掸了掸上头的灰,“您怎么知道?”
言毕才发觉自己问了句蠢话,伊福晋进宫是要递帖子的,上头不批准她定得吃闭门羹,可见皇帝早料到有此一出。
郁宛便讪讪道:“伊福晋来时臣妾恰好在婉嫔宫里,不得已打了个照面。”
她虽不知四阿哥到底犯了什么错,但可想而知一定是件很严重的事,才会让皇帝如此生气,如无必要,她也不想趟这趟浑水,只是伊福晋实在可怜,郁宛不忍见她太过失望。
乾隆哂道:“伊福晋真是糊涂,这样的喜事,她该好好劝永珹才是,怎么还跟着胡闹?朕让永珹为他皇叔尽孝,难道倒成了错处?”
郁宛心内腹诽,您这是借花献佛,拿自家亲儿子做人情,人家当然不愿意,便是伊福晋心里恐怕也有点介怀——本来淑嘉皇贵妃早亡,上头没婆婆管着多自在,如今倒凭空多了位出身高贵的继祖母,这位继祖母可是沙济富察氏家的,乃富察氏中最显赫的一支,换做她是伊福晋也得掂量掂量,何况另外几位庶祖母也都不是好惹的。
考虑到这些繁杂的人际关系,郁宛便觉头皮发麻。
乾隆自是不会想到这些,一个小女子的幸福也不在他思考范围内,不过宛儿这番见解还是令他饶有兴味。
但他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乾隆道:“朕会让陈进忠给四阿哥府上带句话,之后伊福晋想必不会再来烦你。”
郁宛八卦之心再起,“什么话?”
乾隆睨着她,“秘密。”
总得治治她好奇心,省得她总帮这帮那,连自个儿姓什么都给忘了。
郁宛撇撇嘴,不说就不说,她才不稀罕呢。
倒是桌上那幅舆图吸引了她注意,她一眼认出是蒙古地形,立马紧张起来,皇帝这是要攻打蒙古,像对回疆那样?
这可比四阿哥的事严重多了,她一点也不想家乡遭遇战火,根敦、萨日娜、她的兄弟们,还有羊圈里那百十头云朵似的大肥羊!
这些她统统都得守护。
乾隆就看她脸色立刻放柔了,眼神也变得波光粼粼起来,是在考虑用女性的法子让他改变主意?
她这是要背水一战呀!
乾隆几乎笑破肚皮,等到欣赏够了,才挑出桌上一封奏折扔给她,“你自己看。”
郁宛先用眉梢询问了一下,真的可以吗?待得到准许后,才大着胆子翻开。
胸中憋着的那团气也渐渐放松下来。
原来皇帝想收拾的并非勒扎特部,而是达瓦达仕部,自从慎嫔纵火案后,乾隆就对达瓦达仕部颇有微词,可巧就有人告密,说塞音察克新立的世子并非他亲生,而是外头捡回的野种,这么一条混淆血脉的罪名,足以要了塞音察克的老命。
这瓜让郁宛吃得有点消化不良,“折子里所说是真的吗?”
乾隆点头,“朕已派探子密查,的确属实。”
至少月份就不太能对得上——塞音察克本人说不定也有所知觉,但他这把岁数未必还能再生出个儿子,与其让德穆齐的位置旁落,还不如将错就错。
郁宛啧啧有声,这不正是几年前萨日娜对颖妃传的闲话么?她本来以为她娘是信口胡诌,没想到还真应验了。
可能她们家有个祖传的乌鸦嘴技能。
郁宛道:“那您的意思该如何处置?”
乾隆忖道:“塞音察克自然得赶下台,朕想,不如让你父亲总领勒扎特跟达瓦达仕两部……”
话音未落,郁宛便干脆利落地道:“我父亲年事已高,万岁爷还是另请高明罢。”
天上可能会掉馅饼,但也得看有没有能力消化。至少她不觉得根敦是个心怀壮志的,虽然塞音察克倒霉她们全家都很高兴,不过让父亲去接受塞音察克留下的烂摊子,郁宛觉得这福气还是给别人的好。
累不累还在其次,根敦若做了两个部族的德穆齐,手底下的权力未免也太大了,郁宛总觉着不是什么好讯号,还是安安稳稳当个纯臣最佳。
乾隆看她的目光就更欣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