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圆明园的路途单调而乏味, 只有阿木尔兴高采烈,在宫里成天坐着不动都嫌热,马车上倒是神采奕奕起来, 连休憩时分都不见消停。
郁宛只能嘱咐侍人盯牢些,别叫她乱跑。好在她以前讲的那些小红帽大野狼之类的故事多少还是起了点作用, 阿木尔只敢在近处玩耍,一离远就哭着喊着要妈妈了。
嫔妃们都在树荫下纳凉,忻嫔看着阿木尔腕上那颗猫眼石, 难掩嫉妒地道:“豫妃姐姐还真是粗心大意, 这样贵重的东西倒交给一个小孩子。”
郁宛笑道:“首饰不就是戴着玩的嘛,何况忻嫔你难道没有?”
忻嫔闭着嘴不说话了, 只怪她那总督父亲死得早, 家世衰微, 连四阿哥一个小辈都敢瞧不起她,送来的不过是珊瑚绿玉之类普普通通的东西,对比之下倒嫌丢人。
慎嫔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对面, 眼中微有得意之色。其实四阿哥也送了她差不多的东西,成色甚至比豫妃的猫眼石还要好,不过来人特意交代她, 不符合嫔位的规制,让她低调行事。慎嫔才只敢在自己宫里孤芳自赏, 不敢炫于人前。
她猜着是因为父亲塞音察克的缘故, 难道四阿哥有什么用得上蒙古人的地方?慎嫔倒也没觉得勾通皇子有何不对, 左右是些互惠互利的事儿,说不定得四阿哥帮忙, 她还能一举再升个妃位呢。
慎嫔美滋滋想着, 多年积郁一扫而空, 看郁宛的时候也隐隐有了些平起平坐架势,“这回多亏姐姐施以援手,肯邀我同住,否则只怕要流落街头了。”
其实哪里是住不开?她只嫌弃跟那些贵人常在挤在一起失了身份,虽说去武陵春色也是寄人篱下,可好歹她跟豫妃都是主位娘娘,谅豫妃不敢太怠慢她。
郁宛皮笑肉不笑道:“谁叫我跟妹妹八百年前是本家呢?我自然不愿见你受苦。”
同样是厄鲁特蒙古出来,虽然分属不同部族,可到底血脉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是郁宛开恩许她同住的原因,免得叫人以为她太过薄情。
忻嫔在一边阴阳怪调道:“豫妃娘娘可得仔细些,有些人呐,天生就像粮仓里的老鼠,阴沟里的臭虫,你当是扫地恐伤蝼蚁命发发慈悲,稍不留神恐怕得被她咬上一口。”
慎嫔脸上勃然变色,真恨不得咬她一口,这贱人阻她南巡的账都没算呢,居然还敢不依不饶!
郁宛却是巴不得狗咬狗,含笑对忻嫔道:“有劳妹妹提醒。”
“不客气。”忻嫔假模假式地道,目光仍恋恋不舍盯着那块猫眼石。
耳听着两人一唱一和,慎嫔自然无比愤怒,可她却不敢流露分毫。圆明园跟紫禁城相距不过咫尺,去得容易,回来可也容易,她可不想再一次被灰溜溜地赶出去。
她得忍常人所不能忍,如此,才能等到柳暗花明的那天。
等到地方,郁宛不见慈宁宫那位,才知太后已转道往畅春园去了,说是今年的时气不大好,不想让嫔妃跟皇子们过了病气。
倒也正常,皇太后毕竟已年过古稀,再怎么保养得宜,难免总有些七病八痛的。
只是落在有心人眼里,就觉得太后是与容嫔不对付才会如此,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颗粥,太后连待在同个园子里都嫌晦气了——郁宛觉得纯属无端揣测,她瞧着近年来太后对法蒂玛态度已好多了,元宵的时候还指明让法蒂玛跳了一支民族舞,可见太后已看清自家宝贝儿子的秉性,乾隆爷是个标标准准的君子,风流而不下流,多情而不滥情,而法蒂玛对他的影响终究有限。
史书上那些祸国殃民的壮举,从来不是一方面能单独完成的,至少乾隆爷绝没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打算。
慎嫔倒是得意非凡,“圆明园那些人真是瞎了狗眼,竟去捧容嫔的臭脚,正经该把那位赶出去才是。”
郁宛不着痕迹捂住阿木尔的耳朵,这个慎嫔进宫六年居然没有半分长进,说话还是这么粗鄙,她可不想阿木尔跟着学坏。
再说她怎么敢说容嫔脚臭?这样的美人合该连头发丝都是香的呢。
等到了地方,慎嫔正要吩咐仆婢卸下行李,郁宛带来的车马却兀自将正殿门前的空地占据,倒挤得慎嫔一干人连站立的位置都没有。
郁宛看了眼她错愕目光,叫人把西面几间耳房收拾出来,好让慎嫔搬过去住。
慎嫔难以置信,“你让我住耳房?”
圆明园的起卧陈设可没宫中那般富丽,本来就只有正殿还像点样子,叫她去住偏殿,跟贵人常在们有何区别?
郁宛诧道:“难道你以为能跟我住正殿?”
这人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些,她俩没好成亲姊妹那般关系罢?何况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郁宛怎可能跟她同吃同住,肯收留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郁宛目光微动,“妹妹不会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罢?”
慎嫔脸上一僵,她当然是这么想的,豫妃得宠,借她的光也能沾些面圣机会,否则好端端的找谁不好,何必去求皇后?
可她不敢让这层心思被人看出来,连忙垂头,“嫔妾不敢。”
郁宛乐呵呵地道:“没有最好。”
说完就将人赶到耳房去了,还嘱咐春泥找几个五大三粗的仆妇盯紧她,省得她终日贪心不足,老想着一步登天——倒不是怕她被皇帝看上,可乾隆爷用膳的时候最不喜旁人打扰,到时候还害得自己受责。
春泥还是头一遭当恶人,难免有些跃跃欲试,“那娘娘是否要她晨昏定省?”
她看宫里有些刻薄些的主子便是这么立规矩的,每日天不定就起来梳头,自己入睡后才许底下人回去歇息,一天下来腿都能站断。
郁宛虽有些鄙薄慎嫔为人,倒还不至于这般作践,被狗咬了难道还得咬回去?再说她可没时间应酬。
虽然答应了同住,不过碍于面子情,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不过慎嫔想从她这里占便宜也不可能,郁宛叫两边用栅栏隔开,一应的膳食饮水冰例都是各用各的,慎嫔缺什么短什么,自个儿找园子要去,若没有呢,少不得担待些,到底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她拖家带口的更不富裕呢。
慎嫔见她这样绝情,自然倍感恼火,生怕她夺了恩宠?竟连见皇上一面都不许,天底下还会有这种人!
有几回觑准万岁爷在里头,慎嫔精心装扮故作张致要来请安,可都被几个仆妇给拦了下来——不知豫妃从哪找来这帮铁塔似的妇人,个个膀大腰圆赛她两倍宽,她看着都心惊肉跳。
郁宛如此布置之后就心安理得了,每日不是带阿木尔游园赏花就是找庆妃颖妃婉嫔等人说话,小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其实她也不太能有接驾的机会,因为乾隆这个夏天实在太忙啦,可谓内廷外朝皆不修,忙着整顿都来不及,哪里有闲工夫贪好女色?
外有洪涝一事,乾隆爷让阿桂、裘曰修等往直隶霸州督办水利;内则是果亲王弘曕的处罚问题。
对于这个过继出去的亲弟弟,乾隆爷的态度向来是矛盾的,一则因当初的举动心怀歉疚,总想予以补偿;二则又每每痛惜其不成才,让他这位兄长大失颜面。
原本弘曕就有些悭吝贪财的毛病,乾隆看在兄弟颜面上,多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却还查出其私开煤窑、抢占民产,这可实在触犯到乾隆老爷子的逆鳞。
照郁宛看,弘曕跟弘昼的性格皆是被异化过的,换言之,是对哥哥起了叛逆心理,不过二者的表现形式截然不同;弘昼酷爱办丧事,这种疯疯癫癫的举动虽为世人所不容,倒还在皇帝容忍范围之内;可弘曕误以为财富是最大的安全,并一味地婪取民脂民膏以自肥,这就十分荒唐可笑了。
也难怪乾隆爷会勃然大怒,竟打算削去果亲王的爵位,降为贝勒。
他还要四阿哥去宣旨——几位皇子自然也跟着到了圆明园里,四阿哥永珹尤其得皇阿玛信重,出行皆带在身侧。
就连这样的大事都跟他商量,四阿哥整个人都灿烂起来。
郁宛这日跟庆妃说起时,庆妃却摇头,“这算什么好事?当侄儿的坐视叔叔倒霉,那些宗室王公该怎么想?”
可能四阿哥觉得是个扬名立威的好机会,可他的王伯王叔们只会因此冷下心肠,还没当成储君呢就拿着鸡毛当令箭,哪日当上了还得了?
庆妃叹道:“万岁爷当真慈爱。”
这句夸奖无疑是明褒暗贬似的。
郁宛笑道:“咱们看着不安好心,只怕四阿哥是求之不得呢。”
皇帝肯用他总比不用要强——血气方刚的少年人,谁不是心怀壮志?哪个不想做成一番大事?
四阿哥所思所想,和其他人或许并无不同,只不过对乾隆这头统帅狮群的狮王而言,除非他主动退位让贤,否则决不许人亮出利爪的。
庆妃对朝政不感兴趣,她这一生无儿无女,连自己的孩子都懒得操心,更不消说别人的,只神神秘秘拉着郁宛道:“我昨儿寻见几本好东西,你要不要留下一同赏鉴?”
庆妃住的水木明瑟北边就是文源阁,里头藏书颇丰,她闲着没事就爱到那边转悠,可巧发现宝贝。
郁宛看她的脸色就知道不是正经书,当着阿木尔的面却还要装装矜持,“姐姐留着自个儿品鉴罢,可不敢污了咱们的眼。”
庆妃笑骂道:“少来,你当真不感兴趣?”
又低低补充道:“是前明留下的。”
这个倒是罕见,郁宛轻咳了咳,“那阿木尔怎么办,我还得哄她回去睡觉呢。”
庆妃道:“你便留一晚有何不可?跟你那老匹夫如胶似漆,片刻都分不开?”
郁宛翻了个白眼,“谁管他呢。”
何况皇帝今日也没宣她伴驾,听说留了和亲王在九州清晏下棋,大概兄弟俩会抵足而眠——可能因为果亲王太不懂事,皇帝看剩下那个弟弟分外顺眼。
郁宛便叫小桂子回去将铺盖取来,乳母等一干人等也都带上,只留几个看门的便好,省得来回不便。
庆妃嗤道:“干脆把家搬过来得了。”
“我这不是怕麻烦姐姐么?”郁宛很自来熟地上了榻,左右阿木尔让新燕她们照看也很放心,而庆妃藏在枕下的东西是万万不能叫外人发现的。
等屋子里只剩下两人,庆妃方珍而重之地取出。
郁宛原以为她所指大逆不道的禁书,会招来文字狱的那种,及至看了个名字,却是《宜春香质》《弁而钗》几本,不免大失所望。
这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庆妃诧道:“你看过?”
“没有,但听过大名。”实在是古代艳-情小说里主写男风的忒少,这两本也算其中翘楚了。
不过庆妃这个才开智的腐女难免视为活宝贝,看她吃吃笑着脸上飞红,郁宛倒有点不忍直视,“姐姐你收敛些吧,仔细被皇上瞧见吃不了兜着走。”
乾隆爷可是个钢铁直男,认为这种东西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庆妃道:“我自然不会让他见着,他想看我还不给呢。”
可惜宫里少有同好,思来想去只得请郁宛来,还有好多问题想细细钻研。
郁宛虽然是早就脱腐了的,也过了看见两个男人搂搂抱抱还能脸红心跳的年纪,可面对庆妃这般不耻下问,她自然得虚心传授。
两人叽咕到半宿,郁宛忽然吸了吸鼻子,“什么味道?”
庆妃还沉浸在书中情节不能自拔,浑似没听见。
郁宛起身朝床下走去,因水木明瑟一带蚊虫不多,连窗扇都只虚掩着,那股烟气袅袅不绝地飘进来。
郁宛从窗缝中定睛望去,只见远处火光一片,直冲云霄。
——是九州清晏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