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嬷嬷挨了二十板子, 还得强撑着去御前谢恩,乾隆自然是闭而不见,容嬷嬷只得在台阶下叩了三个响头, 才躬身告辞。
回来后那拉氏亲自给她上药, “难为你了,让你受这些苦楚。”
容嬷嬷忍着泪,“这不算什么, 老奴只为主子委屈。”
比起给翊坤宫丢脸,身体上的创痛不值一提,而从皇帝的态度看,显然是还没对此事消气。
“您把我送出宫去罢, 到乡下找个僻静地方, 让老奴自生自灭。”容嬷嬷虽舍不得服侍多年的主子,可比起继续让那拉氏背着纵容包庇的罪名, 还不如孤身求去。
那拉氏平静道:“你是本宫跟前最得力的佣人, 若这时叫你离去,岂非坐实了做贼心虚?更不知有多少流言蜚语垢谇谣诼。”
容嬷嬷自悲自怨地叹道:“只怨老奴糊涂,当时问个仔细倒又好了,白白让主子你被我连累。”
那拉氏道:“你我主仆同心, 你做和我做又有何分别?即便你一力揽下责任, 万岁爷也不会相信我是清白的。”
容嬷嬷张了张嘴, “那娘娘现在打算怎么办?”
“什么也不必。”那拉氏说道。
到底只是些无端揣测,皇帝不能拿她怎么样, 何况太后都出来解围,这事也就圆过来了, 马上又是年关, 守岁, 上元,小阿哥的满月礼,桩桩件件忙不过来,还有谁记得这桩风波。
“那么万岁爷呢?娘娘跟皇上的感情怎么办?”
那拉氏牵了牵嘴角,“从来就没有过,谈何失去。”
顶多也就是再不来她宫里,她还得求着他吗?强扭的瓜不甜,她早该看清了。
只是辜负了皇太后对她的指望,她有些抱歉,可那也没法子,谁叫太后一开始挑错了人?她注定是个没本事的,跟孝贤云泥之别,即便在孝贤死后十多年,她的影子依然压得她沉重万分,都是命。
那拉氏轻轻吁了口气。
*
郁宛再是没心没肺,也知道宫里最近不太平,连皇上都不怎么来后宫了,明明该是旧年最热闹的一个月,却意外地显出萧索气象。
嫔妃们也都作壁上观,不管皇后是否有心设计贵妃,这梁子都是结下了,只不知这两人后面还会有何动作——万岁爷虽然生气,可毕竟只是发落了一个奴婢,并没有处罚皇后的意思,相形之下,还在永寿宫卧床不起的贵妃难免获得更多同情。
郁宛只在贵妃生产三日后跟众嫔妃去看望过一次,亦未私下见面,她跟魏佳氏本就是点头之交,谈不上多么深厚的情意,当初急公好义,不过是同为女子的一点慈悲心肠,外加舍不得人命而已。
至于贵妃对她作何感想,那不在她考虑之内。
庆妃倒是奉魏佳氏之命送来了一千两白银跟六百两黄金,累累垂垂,塞满了两个箱子,言辞里很有些抱歉,“她就是这么个脾气,不愿欠人情,你多担待些罢。”
显然觉得魏佳氏这种用金钱来衡量救命之恩的行为有些冷酷,连她看了都觉得,怎么能这样呢?
郁宛笑道:“如此甚好,我很喜欢。”
说完就叫小桂子多带几个太监将箱子搬到库房里去。
她并不想跟永寿宫建立太密切的联盟,叫人以为她是贵妃党羽,魏佳氏这么干脆利落地交割清楚正好,何况她也的确缺银子——那八百两银子虽是借给新燕的,可也知晓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她那个赌狗弟弟必然还不上,不过是花钱买教训。
如今魏佳氏倒是把她的损失给弥补回来了,还让她大赚了一笔,郁宛开心还来不及。
郁宛问她,“十五阿哥如何?没生病罢?”
庆妃嗔怪地看她一眼,“还说呢,你胆子真大,幸亏琰哥儿安然无恙,否则贵妃没病都得气出病来。”
十六阿哥虽然全须全尾地生下,可经太医诊视说是先天带来的体弱,须精心养护,因而万岁爷现在连名字都不敢起。不过也亏得这一出,庆妃顺势请求将两位阿哥养在永寿宫里,皇帝也准了。
郁宛道:“我那不是没法子嘛。”
总得试上一试,难道真叫杜子腾用那些悚然听闻的土方子?什么手掏胞宫,银针扎指,想想都瘆得慌,跟满清十大酷刑似的。
庆妃叹道:“我只盼魏姐姐以后想通些,别成天规矩不规矩,人家可不跟她认死理,一句话说带走就带走,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郁宛笑容淡了淡,“你也觉得皇后对贵妃不利?”
庆妃的思维是直线式的,爱憎分明,“不是皇后指使,那就是她身边的人自作主张,左右跟翊坤宫逃不开干系去。”
原本她觉得那拉氏虽没什么人情味,可大体上对嫔妃还是客气的,谁知道以势压人这么蛮横,幸而魏姐姐大难不死,否则不是白受罪么?
郁宛轻轻摇头,“我倒觉着林太医自个儿也有点问题,他若坚称自己是为贵妃安胎的人,皇后还能强押着他出宫?说句不中听,腿长在他身上,人家还能给他砍了不成?即便真是迫不得已罢,也该私下给贵妃递个口信,怎么三四天过去都不闻不问?这还是妙手仁心呢。”
庆妃惊讶地看着她,没想到她分析问题头头是道,这还是那个只知吃喝的蒙古姑娘么?
郁宛笑道:“我不过是旁观者清,倒是你得给贵妃提个醒,有时候眼见也不一定为实,藏在暗处的东西才是最可怕的。”
其实何须郁宛自作聪明,魏佳氏恢复些精神后就将林太医请了来,她尚在卧床休养只能于寝殿见客,中间置了张屏风,将她与林致远分隔开。
林致远一见面便是泣血捶膺,痛陈自己没能照顾好贵妃跟小阿哥,他都经手过这么多胎了,偏偏在最重要的一胎上出了疏忽,实在是不该。
他这番唱作俱佳表演了半天,也没见那叫白梅的宫女端进来一口茶水,让他口干舌燥,心下不免有些奇怪,贵妃向来是最会细微处见真章的,莫非是气糊涂了?
猛然抬头,却发现魏佳氏正瞬也不瞬地看着他,身前那扇屏风不知何时已经挪开,他干打雷不下雨的模样完全落入贵妃眼中。
魏佳氏淡淡道:“继续说呀,怎么不说了?”
林致远只觉得脊背发寒,后颈上满是冷汗,他素来规矩严整,但此刻那身织锦夹袍全被汗珠浸湿,邋里邋遢,贴在肉皮上分外难耐。
他也不敢起身整衣,只垂首不语。
魏佳氏冷冷道:“本宫还真想知道,你到底受了何人指使,要这样至本宫于死地?皇后带去的莫不是刽子手,把刀刃架在你脖子上,还是你嘴里有嚼子衔着,一句分辨的话都说不出来?”
林致远瑟缩难安。
“看来不用刑你是不肯招了。”魏佳氏正要吩咐送到慎刑司去,就见和敬公主笑盈盈地掀帘进来,“娘娘何必动这么大气?都快过年了还打打杀杀,叫人听见瘆得慌。”
对林太医摆了摆手,“你先下去罢。”
林致远如蒙大赦,极尽谦恭地施了一礼,便逃也似地离开。
这厢和敬轻快地坐到床沿上,要喂魏佳氏服药。
魏佳氏冷冷道:“我竟不知林致远是公主座下的人。”
但其实她早该想到才是,当初她让富察家帮忙找个信得过的太医,尤其要在太医院左右逢源却又对她忠心,国公府才荐了此人。如今看来,只怕林致远认识和敬比她还更早些。
和敬挥了挥手绢,像是要驱散殿中那股滞闷的气味,“你管他是谁荐来的,难道林致远没帮你不少忙?你暗中吃药的事,不是林致远帮你隐瞒,你以为能瞒过皇阿玛耳目?至于忠心,你跟富察家本就一体,他对富察氏尽忠就不能对你尽忠了?”
魏佳氏忍着怒气,“可他差点要了我的性命,公主希望我去死吗?”
和敬滴溜溜看她一眼,盘算着若贵妃死了,皇阿玛会否严惩那拉氏——恐怕还是难,到底有太后在呢。
还是留着她更有用处。
和敬便莞尔道:“我不过让他开个玩笑,何必这样认真,瞧你大动肝火的架势!林致远也没想到你会难产呀,若早知如此,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他离开紫禁城的。”
将已经晾凉了的汤药递到魏佳氏唇边,“娘娘还是尝一口吧,如今正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得好好保重身子,才能给十五十六挣个好前程,便是额娘在九泉下瞧见也会欣慰的。”
魏佳氏木着脸将汤药饮尽,却听和敬轻笑道:“其实你自己难道没想过这招?以前隔三差五都将林致远叫来号脉,偏那一阵换了别的太医,否则皇后哪有趁虚而入的机会?其实你也盼着她出手罢,倒不如说如今的局面正称了你的愿。”
魏佳氏心头一震,却未接话。
和敬亲昵地为她掖了掖被角,“我和你的心是一样的,咱们有共同的敌人,可不能叫外人钻了空子,那就难免亲者痛仇者快。至于林致远,我回去会好好发落,嘱咐他日后事事以你为先,贵妃娘娘,你就别再生气了。”
魏佳氏望着床头丰神绰约的遗像,只觉百般不是滋味。
乾隆二十七年的收梢就这样悄无声息来到,嫔妃们自是无精打采,帝后不和,又牵扯上贵妃与慈宁宫,害得她们不知选哪边站,于是每逢年节必有的走动都减少了,去看贵妃,那就难免得罪皇后,可若跟那拉氏走太近,便是公然与贵妃为敌——照目前的形势看,还不知鹿死谁手呢。
郁宛倒是一向超然物外的,她仰仗的是万岁爷,谁得势都碍不着她的好日子,何况照她一个后世者的眼光看,两位都不过是历史的尘埃而已。乾隆爷后宫没有赢家,一定要说的话,便只有皇帝自己罢。
而郁宛每逢十二月二十五的生辰宴也和往常一般喜庆热闹,亏得跟除夕挨得近,皇帝很容易便想起,今年也不例外,趁着雪后初晴,叫内务府送来一头剥得干干净净的小肥羊,郁宛又让小桂子在院中刨了个火坑,正好露天烤羊肉吃。
这种整烤的肥羊最是有滋有味,外边那层烤到微焦发黄时便眼疾手快地用银刀片下,如此每一口都能尝到最新鲜的口感,火坑边的石桌则摆上各色蘸料,有重辣子的,有强调芝麻油的,还有加了梅子汁吃起来微酸发苦的,不过用来解腻却正好。
郁宛觉得自己跟乾隆很像过冬的红太狼与灰太狼——虽然那两位这辈子一口羊肉都没尝到。
乾隆照例不理会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比方,给狼起名字,亏她想得出来!就连她给阿木尔讲的故事都时时能震碎乾隆三观,这么点小事也就不值一提了。
“羊肉虽好,过多也会体生燥热消化不良,还是适量为宜。”乾隆爷说完便矜持地拿帕子擦了擦嘴,又让厨房给阿木尔炖碗羊肉汤去,瞧这小家伙馋得哈喇子都流下来了。
郁宛道:“您知道什么,冬日最合进补,还不易长膘。”
这当然不是真话,无非衣裳厚看不出来——不过管它呢,这种虚假的幻想有助于帮郁宛减轻心理负担,正如夏天的冰碗在她看来也不算甜食,热量为零呢。
乾隆便要去捏捏她的腰身,郁宛及时躲开,笑道:“您也不多帮点忙,这么一整头如何吃得完,不如还是分送各宫罢。”
她提起此话,自然是希望乾隆能对皇后有所表示,每逢年下皇帝都会送些赏赐给各宫主位,诸如衣料首饰吃食,还有他老人家最为得意的字画。
可今年却独独忽略了翊坤宫,这不是明着给皇后没脸么?
乾隆淡淡道:“皇后不需要朕的奖赏。”
人家不稀罕,他还要硬凑上去?那倒成了热脸去贴冷屁股。
郁宛跟只打洞地鼠似的,悄悄从石桌后探出头来,“您不会真以为皇后娘娘害得贵妃难产罢?”
这事本来轮不到她发表意见,不过闷在心里实在太久了,到底还是说出来。
乾隆瞅着她这幅畏畏缩缩打扮,倒觉好笑,“自然不会。”
谁会糊涂到用这种粗浅简单的法子?何况那拉氏当了十三年皇后,即便要设计贵妃,背地里的法子多得是,还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何必多此一举?
他在意的是那拉氏态度问题。即便明知道无心之过,皇后也该恭顺地到他面前来认个错,顺便领罚,可她倒好,非但包庇犯了错的宫人,还处处跟他犟声——即便有皇太后说情,乾隆也不打算就此作罢,他总得让那拉氏认清自己的身份。
他是天子,是不可违逆的,而那拉氏和这宫里的其他人并无不同,不过是奴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