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怒火并未因贵妃母子平安而稍减, 得知是皇后宫中的人支走了林太医,立刻要将容嬷嬷押去慎刑司审问。
李玉情知万岁爷动了大气,哪里还敢怠慢, 径直带人奔往翊坤宫。
他心里知晓此事棘手, 不管问不问得出情况,两边都不会善了,可他想不到光第一关便会受到阻碍。
看着拦在身前的那拉氏, 李玉只能努力陪着笑脸,“皇后娘娘,奴才也是奉命办事,还请您放行则个。”
那拉氏神色平静, “本宫知道皇上要问什么, 稍后会自行到御前说明,可人你们不能带走。”
李玉心内哀叹, “娘娘, 您这又是何必?”
虽说容嬷嬷到了慎刑司不管认不认都是一死,可皇帝选择拿她一个下人开刀,已经是在保全皇后,皇后若不壮士断腕, 莫非要昭告六宫是她指使人对贵妃不利么?
容嬷嬷也是老泪纵横, “娘娘, 您就让奴婢去罢,奴婢这岁数已经活够了, 很不必为了奴婢跟万岁爷翻脸。”
那拉氏不理她,连膝盖都不曾弯一下, “容嬷嬷是伺候本宫多年的旧人, 陛下若一定要审, 就请亲来审问,否则,谁的话都不管用。”
李玉心说这正是针尖对麦芒,叫他夹在里边两头受气,只得福了福身,又匆匆撤退。
容嬷嬷脸上皱成一团,活像风干了的橘子皮,“娘娘,看样子咱们是着了人家的道了。”
是不是道,那拉氏也不知,她只知皇帝对她积怨已深,迫不及待要下下她的面子。
她拍了拍乳娘手背,宽慰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本宫都会护着你的。”
她生了三个孩子只保住永璂一个,自从双亲相继离世之后,她在这世上已无别的牵挂,容嬷嬷算是仅存的与她联系甚深的旧人,从少女时代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她自然不忍心让这样一位长者身赴黄泉,何况容嬷嬷也不是有心的,即便一时疏忽,也罪不至死。
容嬷嬷抽噎道:“可皇上总得找个人消气,您不把奴婢推出去,自个儿就得有麻烦了。”
那拉氏静默不语,这些年她的麻烦还少吗?从被立为继后的那天起,她便知道皇后的位置不单意味着身膺殊荣,还有裹挟其中的枷锁与负担。
可若是连最重要的人都无法保全,那这皇后当着也没什么意思。
李玉回去后如实禀报,乾隆爷果然怒不可遏,竟亲自找上翊坤宫来,但那拉氏还是那套说辞,她愿一力担保身边侍人的清白,若皇帝一定要用刑部的法子来盘问容嬷嬷,不若先将她拉去审讯。
乾隆面若严霜,连齿缝都散发着阵阵寒意,“皇后一定要跟朕作对?”
“是您不问青红皂白,非跟臣妾过不去。”那拉氏说这话时很有些悲哀,她跟了他近三十年,他竟还是信不过她,换做孝贤,他会这样咄咄相逼质问,半分颜面都不给她留么?
“简直不可理喻!”乾隆呵斥道,气得七窍生烟。
法理归法理,情面归情面,她还是当皇后的,竟这样拼死护短,胡搅蛮缠!
碍着一众宫人都在,乾隆也不好强行将人带到慎刑司去,只深吸一口气道:“不管有心还是无意,此事终是你宫里人做得不对,那就依律杖责八十罢。李玉,传廷杖!”
那拉氏骇然失声,“皇上!”
容嬷嬷已是年过花甲的人了,哪里禁得起八十板子?这跟要她的命有何分别?
乾隆不耐烦,看着仍呆呆杵着的李玉等人,“还不照办?”
那拉氏不管不顾扑在春凳上,竟是要以身作防,替容嬷嬷挡下几十板子。
乾隆面色难堪到极致,她竟用自身来胁迫皇权,当真以为他不敢动手?
正要吩咐连皇后一起责打,外头太监大声唤道:“太后娘娘驾到。”
却是钮祜禄氏闻讯赶了来,眼看这般对峙局面,哪还有什么不明白?便轻轻叹了声,又对皇帝道:“哀家知道皇帝心里有气,可快到年下了,哀家看不得这些打打杀杀,见了血光也不吉利,皇帝就看在哀家面上,宽恕一回罢。”
乾隆冷声,“有功当赏,有错当罚,否则宫规难道成了摆设?”
钮祜禄氏苦口婆心,“话虽如此,可她毕竟不是有意的,便是皇后为人你我也都看在眼里,好端端做什么要害贵妃?说句不中听的,哪怕去害十五阿哥呢,一个没出生的稚子有何威胁?皇帝你细想想。”
乾隆板着脸,“谁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说不定等害完贵妃就会对琰哥儿下手。”
那拉氏神色木然,眼眶下两行若隐若现的泪痕,此时早就干透。
“皇帝这就是把人想得太坏了,”钮祜禄氏嗔道,“好歹皇后也是你枕边人,从十六岁伺候你至今,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有何了不得的错处?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冲她年年给哀家尽孝,皇帝也该宽恕她才是。”
乾隆道:“朕本来也没对皇后发作,是她为了区区一个老奴跟朕反目成仇。”
“容嬷嬷到底是积了古的老人家,八十板子未免太重了些,”钮祜禄氏想了想,“不如改成二十仗罢,小惩大诫,若这般还熬不过去,那也是她的命数。”
容嬷嬷泪流满面,膝行上前叩首谢恩。
乾隆见事已至此,便不再多说,只嫌恶地看了眼那对主仆,拂袖而去。
这厢自有人带容嬷嬷去领罚不提,可既无皇帝盯着,想必多少会手下留情。
那拉氏对太后道谢。
钮祜禄氏叹道:“你也是个糊涂的,明知皇帝在气头上,还拼命跟他顶撞,哀家早晚被你怄死。”
那拉氏拿衣袖拂了拂脸颊,好让仪容严整些,“皇上秉雷霆之怒前来问责,臣妾实在不愿见人含冤。”
“行了,当我面前你还打这些官腔!”钮祜禄氏哂道,“哀家知道贵妃这些日子对你不敬,你有心压压贵妃气焰,可也不该挑她快生产的时候出手,幸而皇嗣安然无恙,但凡有何差池,哀家也保不了你。”
那拉氏呆了呆,想说她并非同贵妃较劲,可话到喉咙边上,又生生压了回去——连太后都不信她,那她再说也是无益。
钮祜禄氏沉声,“你保下容嬷嬷也好,到底她代表翊坤宫颜面,轻易发落有损你这个皇后的权威,只是自此之后便少用她罢,也别叫她往御前去,仔细皇上又想起那日的事来。至于贵妃那头,哀家会帮你安抚,你得空也该去慰问一二,等出完月子,你多分些权柄给她,想必贵妃也就心满意足了。”
那拉氏唯有答应,她还能说什么呢?原来连她最敬爱的皇太后也是不懂她的。
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寂寥过,她觉得自己是飘在海上的孤舟,载浮载沉,根本不知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