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宛做的水果月饼成品并不黑暗, 她知道宫中嫔妃对于美食的标准是清爽不甜腻,她也一样,最好的甜食往往是不太甜的, 若做成酥皮烤制, 必然要加大量的油和糖, 吃起来难得噎得慌,于是郁宛灵机一动, 改为用糯米粉和澄粉制成冰皮的,她又嫌颜色太单调, 遂吸取小钮祜禄氏做蔬菜面条的经验,将各色鲜果打成汁掺入到粉里, 葡萄这种皮比肉颜色更深的,干脆连果皮也捣成汁子,这下真可谓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了。
牛肉饼和鲜花饼则没这般考究, 着重馅料的调味即可。
她本来还想做点心仪已久的云腿月饼,可怕法蒂玛有所抵触,还是算了, 等回头自个儿悄悄开小灶, 不然侍人们分不清, 送错了就糟了。
霎眼已是中秋,郁宛正要启程, 哪知乾隆先一步来到她宫中,彼时郁宛尚在梳妆, 并未发觉, 等她从寝殿出来, 乾隆已优哉游哉捧着个月饼吃起来。
嘴里还很是老道的评判着, “这个倒是甜得不太腻味, 加的饴糖还是蜂蜜?”
郁宛看着他手上的糕饼碎屑,“您全吃完了?”
乾隆觉得这妮子愈发小气,就吃了一个还嫌多?难免好笑,“你宫里的东西朕碰都碰不得?真真是个守财奴。”
倒不是那般,郁宛本来也备有多的打算分给旁人,法蒂玛也消化不了一大箩筐,可问题在,她特意在其中一枚月饼里放了钱币,本想讨个彩头,还做了标记,可这会子那枚月饼全在皇帝肚子里呢!
郁宛觉得心跳都漏了半拍,试探道:“您没觉得什么不适?”
乾隆咂咂嘴,“有点撑。”
他是用了早膳出来的,大早上吃这样饱腹的东西,的确难以消化。
郁宛赶紧让春泥倒了杯乌龙茶来,自个儿错眼不眨望着对面,这么说,乾隆爷是囫囵给吞下去了?
虽说她挑的钱币不怎么大,可那毕竟是个扎实东西,尤二姐吞生金能坠死,黄铜似乎也不好消化?万一皇帝因此中道崩殂,她是不是得落个弑君的罪名?即便只是肠梗阻也够她受的了。
郁宛慌得脸上白汗都几乎下来,“万岁爷,不如请太医过来瞧瞧?”
现在是该催吐还是怎么着?郁宛没个主意,可这种事应该不算罕见,毕竟年年守岁都看到有人往饺子里包东西的,难道就没一例意外?
乾隆咦道:“你今儿是怎么着,如何关心起朕的龙体来?”
又神色暧昧地笑了笑,“昨晚上没能让你满意?”
郁宛顾不上跟他开黄腔,这种事弄不好可是会死人的!
郁宛斟酌再三,还是老实将原委告知,知情不报或许能躲过一劫,可她不敢赌这个万一,她还有阿木尔跟父母亲族的性命得顾全呢。
战战兢兢说完,以为对面会勃然大怒,哪知乾隆却只是怡然笑着。
郁宛有点微恼,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就算皇帝不爱惜自个儿身子,她还不想阿木尔早早没了爹呢。
待要让小桂子去强行请杜子腾过来,哪知乾隆便变戏法般地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正是那枚闪闪发光的铜钱。
郁宛:“……您就看我干着急呢?”
乾隆乐道:“朕也不知你会如此关怀,都病急乱投医了。”
那杜子腾专精妇科,又不是胃肠大夫。
郁宛心想她也不认识别的呀,只怪皇帝心眼忒坏,拿这种事吓唬她,还好她是个精神强大的,但凡脆弱一点儿,保不齐得卒死过去。
乾隆看她板着脸,笑着过来拉她的手,“行了,遂朕去赴宴吧,别大早上皱眉头,老不吉利。”
郁宛道:“还不是您没事找事。”
随便什么玩笑都开,今儿还是中秋佳节呢,他自个儿倒不觉着晦气。
“您还是找别人去罢,这般皇恩浩荡,臣妾可消受不起。”
完了,这人又发作了,想不到当额娘的人气性倒是越来越大。乾隆本可以不理她,让她自己慢慢消化去,偏偏宛儿一摆起架子,不由自主地就会服软——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有点惧内倾向,还是蒙古女人个个都像河东狮?记得当初根敦上京,看见他夫人也是怕得要死,大概是祖传罢。
乾隆耐着性子哄了半日,等到宝月楼时,郁宛的笑容才渐渐展露出来。
倒不一定是消了气,不过这种场合寒暄客套总是少不了的,她总不能板着死人脸。
看到她带来的各色月饼,法蒂玛不禁眼前一亮,她今日倒是打扮得光鲜,褪去那身白袍,另换了一身鲜红的民族服饰,大概因着待会儿要跟阿里和卓见面,阿里和卓预先警告过她。
郁宛才发现真正的美人都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先前原以为女要俏一身笑孝,原来法蒂玛浓妆的时候也不显艳俗,反而有种冰雪红梅的清冽之感,难怪在场的小太监们都直了眼睛。
难怪小钮祜禄氏前儿跑来吐槽,郁宛都不太想跟法蒂玛站一起了,完全是丑小鸭跟白天鹅的对照。
所以才人缘坏呢。
法蒂玛却拉着她殷殷说个不停,她听说皇帝今年又要请画师来画像,可她一点都不想参与,在她看来只有与霍集占在一起的回忆才值得瞻仰,为什么要给乾隆留下她的音容笑貌?
老实说,郁宛也不太想她入画,因待会儿皇帝还得接待回疆诸位时臣,留给吴惟庸那帮画师的时间有限,多半是分工合作画个群像——像大观园惜春所画的那般——可若法蒂玛在,其他女人势必要黯然失色了。
郁宛就给她出主意,“不如你装肚子疼罢,本来月饼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吃多了还烧心,你若实在馋,回头我单送些到你宫中去。”
法蒂玛从善如流地照办,她倒没什么形象包袱,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仙女也难免泻肚呀。
等她离开,嫔妃们无一例外松了口气。
待乾隆过来问起,郁宛照实禀报。
皇帝并未多说什么,只看她的眼光有些意味深长,大概以为法蒂玛是她使手段赶走的——事实也差不多。
郁宛这小心眼作精美人的形象是逃不脱了。
到了画像的时候,嫔妃们自然地围绕乾隆按次序排开,或侧立或正坐,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叫郁宛莫名想起苏童那篇《妻妾成群》,有种荒谬的不切实际的感觉,可身在其中的嫔妃自然不觉得,反倒与有荣焉,能与万岁爷齐齐入画是极光彩的事,一个喊“你压着我的裙子”,另一个喊“你踩着我的脚”,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至于皇帝的表情似乎是耐人寻味,画布上留下他正值盛年的容颜,以及若干燕瘦环肥身穿绫罗锦绣的宫眷们,这本身就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这幅画作,大约皇帝是盼着后来人都能以欣赏和羡慕的眼光来瞻仰吧。
成功男人的虚荣心与胜负欲。
郁宛正在神游物外,却听见乾隆唤她,“豫妃,你到跟前来。”
本来她跟舒妃庆妃等人站一处,可皇帝单独点名,叫郁宛有种上课走神被班主任抓包的既视感,同时还有点窘:站哪儿呀?
她总不能坐他腿上吧,那就太不像话了。
魏佳氏却很识趣地道:“皇上,臣妾月份大了不宜久站,容妾先告辞。”
乾隆点头,“去罢。”
说不得魏佳氏亦松了口气,她跟容嫔一样半点不想入画,尤其现在这幅模样:脚腕手腕皆是浮肿,脸上还长了些难看的黄斑,留着好让后人耻笑么?
何况她也的确累了,这一胎不知怎的总是格外不适,加之南巡途中与那拉氏暗暗起了些争执,魏佳氏心头愈发烦闷,正想出去透透风。
庆妃本来也想追出去,可考虑之后还是忍了,皇帝最不喜旁人扫兴,可一而不可再,她可不想让魏姐姐回头还得替她担惊受怕。
郁宛顺利顶替了魏佳氏的位置,与皇后呈掎角之势,脸上却是有些窘的,这位子不该她站她也晓得,偏皇帝总喜欢来这一出,看似特殊对待,实则令她压力山大。
好在那拉氏向她释放一个善意的微笑,稍稍缓解了郁宛的紧张,一面却也有些奇怪,她记得令贵妃向来最讲究礼数,可方才离开时却只向皇帝告辞,并未拜别皇后,以她的细致,很不该如此粗心大意。
而那拉氏对贵妃亦有些微妙,方才只简单问了两句安胎的情况,此外正眼也不瞧一下,仿佛从南巡回来便是如此,叫郁宛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看这趟南巡平平无奇,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乾隆提醒她,“专心些,画师都看着呢。”
郁宛吐槽你又知道我专不专心了,不过还是赶紧扬起脸儿,露出一个向日葵般明媚灿烂的笑容。
不过后排的慎嫔就不怎么明媚了,忻嫔嫌弃她个儿太高,挡着光画师都瞧不见自己了,身上的香粉味也重,浓得呛死人,方才她险些就要打喷嚏了。
慎嫔还没嫌弃她像矬子呢,怎料对方倒打一耙,再说豫妃身量跟她相仿,这时候倒不嫌挡道了?到底是欺软怕硬。
奈何慎嫔位份既低,资历又浅,没一个帮她说话的,就连同族的颖妃豫妃也都缄口不言,最后在皇帝授意下李玉委婉地将其请了出去,说是等筵席散后单独入画——到时候天都黑了,怕是各回各家,谁还顾得上她?
慎嫔攥着手绢,觉得那小小的绢布都像生满了牙齿,扯得她肌肤生疼,她有哪点不如,凭什么被人这样作践?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绢丝上,让她指尖发凉,心头也冰冷一片。
画师们这回倒是挺有效率,大概考虑到嫔妃们保持同个姿势不易,仅仅过去一个半时辰,这幅高楼揽月图便已大功告成——月亮自然是画师们凭想象添上去的,不能真等到晚上再画嘛。
乾隆鉴赏了一回,觉得差强人意,可毕竟时间仓促,能如此也算不错了。
又拉着郁宛的手朝她笑道:“改天再召吴惟庸过来,让他给咱俩单独画一幅,悬在你卧室内,这就是咱俩的信物了。”
郁宛揉了揉僵硬膝盖,好容易忍住了没翻个白眼,天天看着不够,还得让她睡里梦里都忘不了他么?夜夜睡觉对着两张人脸,想想都挺吓人。
略带了一丝讥讽道:“那敢情好,不如万岁爷再题诗一首,顺便盖个章,让臣妾好好收藏罢。”
乾隆抚掌大乐,“还是爱妃深得朕心,就依你所言。”
郁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