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继续往北, 行至济宁,乾隆又陆续带郁宛拜谒了孟子庙、孔子庙与孔林。
郁宛对这种圣人故地且学术氛围浓厚的地方向来怀抱崇敬的心情,可当乾隆欣欣然对她讲述圣人族裔的传承与兴旺时, 郁宛却不禁想起那个流传颇广的说法——孔家自诩世系严谨,可后世通过分子生物学手段,发现相当一部分孔姓家族的基因序列与蒙古人重合, 比例还不低, 有说是后来通婚的结果,也有说是元朝兴旺时,当时的衍圣公拒绝接受忽必烈册封,忽必烈便故意册封一蒙古人改姓孔, 以此报复, 后世也稀里糊涂延续了下来。
郁宛对乾隆道:“万岁爷,说不定我也是孔家族裔呢。”
乾隆睨着她,“朕还是真龙天子呢, 谁比谁高贵?”
郁宛:……
这也要比, 真小心眼。
不过她对网络新闻一向是五分相信五分怀疑,虽然骨子里有点想沾光,倒也不至于硬蹭孔圣人的热度。
郁宛缩了缩颈子, “万岁爷,咱们快回去吧,这地方怪阴森的。”
孔林名头再怎么好听,但归根结底是片家族墓地,一想到足底下不知有多少亡魂, 郁宛便觉头皮发麻——尤其她方才心里还对衍圣公一通编排, 但愿孔家的老祖宗别责怪她口无遮拦就好。
乾隆则是很虔诚地上了三炷香, 之后才带郁宛出去, 又嘲笑她胆小,“先前秋狝的时候还天不怕地不怕,怎么碰见怪力乱神就跟失了魂似的?”
郁宛嘴硬道:“一个是看得见摸得着,一个是无知无觉,那能一样吗?”
还得怪万岁爷阳气不够重,原以为站他旁边能发光发热呢,怎料冷风还是嗖嗖往脖子里灌。
乾隆无言。
因着不必着急赶路,这回微服出巡倒是能好好在外用膳了,不过进店的时候发生了点小插曲,有个二流子模样的人不住拿眼睃她,显是看中这妇人美貌,她身旁那个外强中干的老家伙也不知是从哪儿傍来的,多半不是什么正经人。
下意识就想上前撩拨。
乾隆暗暗着恼,当时没有发作,可过后却让王进保率领众侍卫将那人打了一顿,又扭送到直隶衙门去。
那人本来还想喊冤,可当知府看见他后腰上盖着的朱印,当即大惊失色,赶紧让将这奸贼扣押起来,重重发落,自个儿且带着县吏追出去,然则河水茫茫,哪里还能见得皇帝踪影?
只能捶胸顿足,懊悔不迭!若早知御驾会打此处经过,怎么也得留万岁多住几天才是。
郁宛看着越来越近的紫禁城,对皇帝笑道:“臣妾只见过那市场上的生猪盖个章子的,原来人身上还能这么用。”
万岁爷这盖章的兴趣真是不一般。
乾隆眉眼有些嫌恶,“你瞧他做的事,本来也和畜生无异。”
若不是怕闹大,真恨不得剜了那人眼珠子。
郁宛笑道:“别生气了,为这种小人怄坏身子可不值当。”
虽说非礼勿视,她也不觉得被人看两眼就少块肉,不过皇帝的气量倒真是非凡——没准那不老村的泉水真有点作用,她瞧着皇帝像是越来越年轻气盛了。
郁宛不禁起了点坏心,表面正襟危坐,手指却悄悄从熊皮褥子下伸过去,想探探小乾隆的反应。
皇帝及时握住,带了点警告道:“作甚?这是在马车上。”
眼前人美目流盼,“先前还是在孔庙附近呢,皇上不也忘了圣人教诲么?”
趁阿木尔熟睡,郁宛干脆绵绵地靠过去,“圣人还说食色性也,您又不听了?”
乾隆失笑,“那是孟子的话。”
郁宛可不管什么孔子孟子的,反正她看不得有人在她面前假正经——分明是头闷骚的老狐狸,偏还装得跟柳下惠似的,今日她非得撕下这张假面具。
郁宛吐气如兰,“万岁爷您帮我看看头发,用首乌水洗过,是否更光亮滑顺了?”
顺势倒到他怀中去。
乾隆但觉呼吸急促,“你梳着髻,朕怎么看?”
郁宛很自然地除下簪珥,然后又不小心带下一肩衣角,做到这个份上,接下来就水到渠成了。
眼看马车快到宫门,李玉面无表情吩咐道:“再多走一圈罢。”
王进保心悦诚服,师傅不愧是师傅,这种察言观色的本事,他一辈子都未必能学会。
*
此番南巡尚算圆满,除了舒妃忻嫔两个去了也是白去,囫囵吞枣般没什么滋味儿,其他人还是颇有进益的。
郁宛尤其满足,这趟下江南对她而言不虚此行,该见的差不多都见了个遍,虽然因着时间缘故大半都是走马观花,可也给她的人生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值得老年拿来怀念。
郁宛又让新燕春泥将带来的土仪分送各宫,尤其颖妃、婉嫔、容嫔兰贵人这几处,旁的倒还大同小异,徐州和济宁的特产却只有她能买着,郁宛自然得尽到地主之谊。
光酒水就有好几种,沛公酒顾名思义,因汉高祖刘邦而得——是不是刘邦酿的另说,不过以老流氓这样挑剔的脾气,他能看得上的酒当然是好酒;窑湾绿豆烧则是乾隆爷的赐名,原名老瓦罐绿酒,因汤色晶莹,如绿豆茶一般,乾隆爷一见就喜欢上了。名字好不好且不论,反正经过他老人家发掘,这酒是出了名,往后销量也不愁——至少在本朝如此。
吃食更是品种繁多不胜枚举,济宁的玉堂酱菜,金乡的大蒜和小米,长沟的葡萄,泗水的西瓜,曲阜的煎饼,梁山的黑猪肉,贾汪豆腐卷,沛县冷面,姜家辫子辣汤等等,不一而足。
郁宛让将小米和煎饼多往慈宁宫送些,太后早膳喜欢吃粥,配饼子正好;庆妃爱吃水果,那葡萄和西瓜自然少不了她的份;下剩的再匀一匀就好了,郁宛还特意交代,那黑猪肉别拿到容嫔跟前,不知穆-斯林的教义是否保护每一种猪,但还是别往虎头捋须的好,多的就给永璇永瑆两位阿哥吧。
婉嫔为了答谢她对永璇永瑆的照料,也送了好几件亲手缝制的小衣裳,当然是给阿木尔的,眼看着要入夏了,小姑娘更得勤换洗,可不能跟男孩子一般邋里邋遢摸爬滚打的。
郁宛谢过婉嫔好意,又问她宫里可曾发生何事,婉嫔就说慎嫔曾找过兰贵人麻烦,埋怨小钮祜禄氏在御花园见面没及时向她行礼,甚至闹到愉妃跟前,还好愉妃是个通情达理的,和稀泥一番便作罢了,之后小钮祜禄氏见了慎嫔便绕道走,宁可远远地避开。
郁宛笑道:“如此也好,省得惹是生非。”
这回没跟去南巡,她瞧着拜尔葛斯氏的怨气该更深了,但也怪不得旁人,谁叫她自己将把柄往忻嫔手上送的?要怨,也该怨抢她机会的忻嫔去。
春泥道:“她若如此明理倒好了,就只怕她既恨忻嫔,又恨娘娘您,那就不知该怎么办好。”
郁宛道:“横竖全天下人都对不起她就是了,她就不会吾日三省吾身,从自己身上找找毛病?”
春泥笑道:“您也说她是个糊涂人,她要是有这份聪明劲,还用得着去年才晋位呢?”
几人说笑了一回,春泥拿着娘娘赏下的黑猪肉,待要去跟新燕商量看是煎着吃好还是炖汤好,听说这玩意难看虽难看,却香得很呢。
哪知新燕正在灯下检视家信,神色忧悒。
春泥恍然,“马上又是初二探亲的日子,你家里找你要钱了?”
每逢月初,宫婢们都有一次跟亲眷见面机会,就在神武门西护城河南岸,虽是隔着栅栏,倒也能聊解思乡之情。
春泥自己倒是不怎么算日子,她是外地上京讨生活的,当初家里送她进宫时便已说好,生死富贵,两不相干。实在是养不起一口多的人,只能让她赌赌运气,春泥并不埋怨爹娘,虽然最初那几年可受了些苦,现在是渐渐舒坦了,可她也不想转过头重修旧好,就这样桥归桥路归路罢。
跟新燕一比,她觉得自己倒还算不错的。新燕娘家虽然是本地人氏,可每回探亲不是讨要东西就是要钱,好像女儿进宫就为当摇钱树一般,殊不知宫女那点俸禄,得攒到猴年马月才禁得起他们狮子大开口?
春泥劝道:“不如还是请娘娘帮帮忙罢,我瞧这样不是办法。”
去年年底新赏的一对珠花,刚开春就被兑了银子,不消说到了谁手里,明明她俩都已是娘娘跟前的大宫女了,新燕却还这样朴素,春泥看着都为她着急。
新燕强笑道:“也未必到了十分难处,等见了面再看看罢。”
初二那日,新燕向主子告了假,心事重重来到神武门,她娘张氏果然一见面就急忙巴着栏杆,“姑娘,我让你带的东西你带了不曾?”
新燕沉着脸将包袱递过去,里头三十两碎银子,几支半新不旧的首饰,另几件她刚做好的绣品,这些就是她全部家当了。
张氏气得跺脚,“怎才这点东西?好歹你也是豫妃娘娘跟前红人,就没攒下来些?”
新燕冷笑:“攒得住么?你月月都来要钱,我再是手眼通天,也禁不起你这般无底洞似磋磨。”
张氏脸上殊无愧色,反盯上她鬓边钗环,“这簪子看着很值钱,是赤金的罢?”
新燕忍着气,“这是娘娘南巡回来刚赏的东西,才戴了不到半月,若错眼不见,娘娘该怎么想?我再如何得脸,您也不能叫我抬不起头做人呀!”
一面说着,眼泪却滚滚而落。
张氏也哭起来,“我能怎么办?你弟弟在外头欠了赌债,人家扬言要打断他的腿,还要送到京兆府去,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我看他没了性命么?你不为我想,也得为你爹想想,当初要不是他教你识文断字,又四处托人送你进宫,你哪来如今的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