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日子安宁且太平, 虽不必守着宫中时辰,但郁宛还是每天早起就带着女儿去皇太后舱中点卯:晨昏定省既是规矩,也是种孝道的表示。
虽说她自己不见得多么热衷这些旧俗, 可言传身教, 让阿木尔学点为人处世的道理也是有益的。
更多就不必了, 她看舒妃跟忻嫔比她勤快数倍,总是她到的时候两人都已早早来了——拒绝内卷,从她做起。
其实也很容易理解,毕竟万岁爷不是那么好巴结上啊,打从登船的第一天起, 乾隆不是忙于批折子就是召集诸大臣开会, 每到一处都有当地官员大张旗鼓夹道相迎, 若是官职稍稍有些分量的,皇帝就得将人请上船寒暄一番,表示亲切问候,顺便问问这人治下的政务情况。
郁宛发现自己对乾隆有点误解,这人原来不是只知道享受的,看来这回的南巡并非心血来潮,所谓给皇太后圆梦,不过是表面上的借口罢了。
而除了勘察海宁的防汛工事, 乾隆爷显然也想看看当地的民生时弊,数年后轰动朝野的两淮盐引案,此时已经微露苗头, 看来乾隆也不是毫无所觉, 否则也不会在震怒之后立刻以雷霆手腕彻查。
众嫔妃虽不是个个都对朝政敏锐, 却也看得出什么时候该邀宠什么时候该避开, 与其在万岁爷心情不佳的时候上前卖弄, 还不如另辟蹊径讨好太后呢。
郁宛是被阿木尔缠得没办法,难道要她跟女儿说“你皇阿玛不是你一人的阿玛,你得学着习惯”,这也太伤人了些,而且阿木尔的智力还未必听得懂。
只得一面敷衍地哄着女儿,一面便差小桂子去舱房前打听,看皇帝什么时候有空,她好去打扰,多少抽点时间应付过去。
不出所料小桂子又被逮了个现行。
等郁宛被带到御前时,乾隆不免好笑,“朕原以为你光明磊落,可怎么教出来的人总是鬼鬼祟祟?说吧,有什么事。”
郁宛汗颜,这会子倒真成了祸乱朝纲的妖妃了,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硬着头皮将阿木尔的心愿娓娓道来——当然也有她自己的一部分,江南这种繁华之地,不出去看看就太可惜了。
乾隆道:“让皇后带你们去,或是跟着皇额娘不也一样?”
郁宛道:“皇后娘娘也有正经事要忙呀。”
皇帝得接待地方官,皇后也得跟各家的夫人太太们应酬,她瞧那拉氏这几天也是挺焦头烂额的,虽然有贵妃帮忙,可贵妃身份所限,未必能够服众,有些事还是得那拉氏亲力亲为。
至于奉承皇太后,恕她直言,她还真没什么兴趣,皇太后爱吃甜腻软烂的吃食,爱看戏文,走起路也是慢慢悠悠的,一里地能逛半天,或许等她再老十岁,她才能适应这种慢节奏生活,现在是不能的。
再说已经有舒妃忻嫔凑趣了,她去了也是东施效颦,比起讨好太后,还是抓住皇帝的心更要紧——太后毕竟已年过七旬,说不准几时就驾鹤西去,跟皇帝在一起的日子却还长着呢。
乾隆道,“这可怎生是好?朕正要阅视清口东坝。”
郁宛望着他身上明黄服色,“万岁爷打算穿这身衣裳去么?”
乾隆似有所悟,“你的意思……”
郁宛慧黠一笑,“这几天来访的官员万岁爷也见了不少,多的是睁眼说瞎话,左右万岁爷是留不长的,又不能一一彻查,您若是以这身打扮前去,您觉得他们会给您看什么?”
乾隆恍然,点了点她脑门,“你这个鬼灵精,倒是一针见血。”
郁宛笑道:“依臣妾之见,您不妨改头换面悄悄地查访,眼见才能为实,也省得有人仗着万岁爷宽宏做出媚上欺下之举,您说是不是?”
乾隆本就是喜好玩乐之人,听郁宛说出这个主意,心中早已动念,只待李玉去帮他买身文士穿的衣裳——虽是乔装打扮,也不能太邋遢了,那些个下九流的行当乾隆是绝不愿掺和的,当个落第秀才勉勉强强。
郁宛趁机道:“万岁爷,我陪您一同去吧,李玉他是个太监,行事多有不便,我扮个贴身丫鬟正合适。”
乾隆瞥了眼她鼓鼓囊囊的胸口,“哪有这样成熟丰艳的丫鬟?你就委屈些当个秀才娘子罢。”
郁宛乐得遵命。
李玉得知自家主子这样胡闹,难免长叹了一回,可他深知万岁爷颇有些老顽童似的脾气,越劝谏越容易拧着来,只得暗中多派了几名侍卫保护,他自己也换上布衣,打扮成上了年岁的书童,为了显得逼真些,衣裳里还特意塞了些棉絮,乍一看好像驼背。
郁宛也叫新燕帮她准备一套最便宜的首饰,如今正是观潮之际,堤坝上想必人来人往,保不齐也有扒手暗中窥伺,她可不想那些值钱的宝贝被人偷去。
新燕道:“那么小格格呢?”
郁宛想了想,把襁褓的内衬拆下来,外边再套一层平实布料,阿木尔身上也如法炮制,里边还是宫中,只外裳低调些便是了,婴儿皮肤娇嫩,贴身的东西自然不能马虎。
至于阿木尔那张脸却实在低调不起来,郁宛生怕遇上拍花子的,把她玉雪可爱的女儿给拐了去,好在皇帝派了侍卫暗中盯梢,而小桂子也会变装同去,他有些功夫在身,想来是无碍的。
下剩便是郁宛自己了,多年养尊处优,使她看上去实在不像一个良家出来的妇人,卸了几回妆嘴唇仍是红的,还因为用力过猛肿得更诱惑了些,郁宛无法,只能将就这样吧。
等到甲板上跟皇帝汇合,她乍一眼还没认出来,皇帝头戴方巾,身穿青衫,足蹬布靴,颇有些中年文士的书卷气,那一把飘飘然的长胡子简直惟妙惟肖!
可怎么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郁宛上前抚摸,又轻用力扯了扯,结果那把胡子应手而落,惊得她目瞪口呆,原来是贴上去的。
乾隆哈哈大笑。
*
郁宛跟乾隆的出行并未惊动任何人,虽然在太后皇后两处知会过,嫔妃们并不知情。
倒是庆妃隐隐猜到了些,郁宛眉眼间的神情就暗示她要做一件大事,这丫头向来鬼点子多,左不过又想了些主意哄皇帝或者太后开怀,庆妃也懒得理会,左右那些节目俗气归俗气,不能怡情冶性,偶尔看看也能寻点乐子。
这日忻嫔经过郁宛舱房之外,见里头空空如也,心里便有点起疑,豫妃向来不是勤快之人,何以今日这般早起?
莫非到太后处去了,可正遇上从太后身边过来的舒妃,舒妃说并不曾见旁人,二人皆面面相觑。
万岁爷要阅视清口东坝与惠济闸,这个她们是知道的,可那是大人们的事,与嫔妃并不相干,一定要带个人也该带皇后才是,豫妃算什么东西?
再说也用不着偷偷摸摸的。
忻嫔琢磨这事有古怪,“豫妃莫不是携款潜逃了?”
听起来也很像她做得出来的事,她这人身在宫中,可处处都跟规矩背道而驰,若说有机会离开,必是当仁不让,此处已然远离京城,又人口稠密,即便万岁爷要抓捕,也犹如大海捞针一般。
舒妃啐道:“别胡说,人生地不熟她能到哪儿去?”
她倒不是怀疑豫妃胆量,她只怀疑豫妃智商,除非有个人帮她引路,否则是犯不着这么冒险的。
二人正猜疑时,可巧舱尾一个清扫甲板的小宫女过来,忻嫔便叫住她——这人也是她收买的,本想让留意些万岁爷动静,奈何忻嫔不肯多花银子,这宫女的职衔也不够,到不了御前,只能送些不痛不痒的消息。
但这回她送来的情报却颇有用处,原是她清早看见豫妃娘娘跟一个头戴方巾的青衣文士手拉着手下了船,怀中还抱着个襁褓,像是小格格。
忻嫔立刻振奋精神,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这豫妃竟如此淫/贱,公然敢携奸夫私奔,她把贞节当什么了?
舒妃因为先前吃了太多次亏,此刻尚有点狐疑,“你看仔细了,当真是豫妃?”
小宫女重重点头,“奴婢瞧得真真儿的,再说龙舟上带孩子的还能有谁?”
忻嫔按捺住喜色,对舒妃道:“这事关系不小,咱们得快些禀报皇后娘娘才是。”
舒妃倒觉得暂时还不宜闹开,若立刻将人抓捕归案,保不齐豫妃诬赖是那人逼迫,她一贯巧言令色,保不齐再哄得帝后心软;还不如等两人走得远远的,等皇帝回来东窗事发,豫妃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忻嫔钦佩不已,“还是姐姐足智多谋。”
看样子豫妃这回难逃一劫——只她眼光似乎不怎么好,要私奔也不挑个年轻清俊的,怕是还不如之前那戏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