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午膳后惯例要小憩半个时辰, 李玉服侍皇帝到榻上躺下,便躬身退出来,执着蝇帚对小陆氏道:“你也下去吧。”
他对这陆五小姐至今保持着客气而疏离的态度, 还带点审慎和打量,显然没把她当自己人——固然她这张脸很讨万岁爷喜欢,可能走到哪一步, 还得看她自己本事。
陆嘉怡仍有些恋恋不舍之意,可在接触到李玉警告的眼色后, 忙垂头道:“是。”
李玉随手抓了个小太监来应卯,他老人家则到廊下坐着打盹,万岁爷一天到晚忙碌, 身为御前总管也没个消停, 只有现在这种时候才能偷偷懒。
也幸而万岁爷不是先帝那样的工作狂人,否则他这位置就得跟走马灯似的一茬茬跟着换了。
陆嘉怡并未立刻告退,等师徒几个都放松懈怠, 她自己却悄悄从暖阁溜出来,打算沿角门溜进去。那角门连通外面净房, 刚好她又配了把钥匙, 想必能神不知鬼不觉。
这法子也是舒妃教她的。
陆嘉怡也多少猜到舒妃没安好心,她清清白白一个黄花大闺女,倒得靠这种方式来谋求宠爱, 简直有辱门楣,可她能有什么办法?万岁爷不临幸她,难道她等着老死宫里,人往高处走, 她不得不早做打算。
虽然此举有触怒万岁爷的嫌疑, 可毕竟乾隆看起来还是挺喜欢她的, 到时候她只要辩称自己情难自禁,想必万岁爷多多少少能够谅解——何况她也不是头一例,听说如今的令贵妃当初做宫女时也是先蒙召幸再得名分的,有这样的好榜样在前,陆嘉怡怎么能不心动?
她本来想弄点催情的药粉加到茶水里,好叫万岁爷顺水推舟成就好事,可太医院那边约束甚严,她连给庆妃抓药都须经过层层盘问,还得留档,陆嘉怡一时间便不敢轻举妄动。若找舒妃帮忙,又等于落了个把柄在人家手里,更不安全。
陆嘉怡于是想了个妙招,也不必非得成事,待会儿脱光身子往万岁爷身边一躺,再叫舒妃故意撞破,为了清誉,万岁爷必得负起责任来——可能之后会恼她两天,可好歹她有酷似慧贤皇贵妃的容貌,又是庆妃之妹,借这两位老人的光,万岁爷也不会太冷落她。
陆嘉怡深吸口气,旋开角门上的铜锁蹑手蹑脚向里走进,窗棂上的纱帘早就放下,影影绰绰,也降低了她的恐惧感。
何况万岁爷毕竟是个成熟英俊的男子,哪怕她对他并无情愫,也不妨趁此一试。
陆嘉怡正要宽衣,外头却有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皇上在里头么?”
是豫嫔的声音!
陆嘉怡心里七上八下,一时却也更加兴奋,被豫嫔撞破似乎更好。豫嫔擅宠多年,又一惯掐尖要强,眼看皇帝青天白日临幸于她,岂有不吵闹的,她一闹开,万岁爷必然恼火,说不定还会给自己更高的位份!
陆嘉怡激动之下,胳膊肘轻轻颤动,不慎撞到了桌上的紫檀香炉,亏得她及时扶稳,只发出点窸窣声响。
当值的小太监竖起耳朵,咦道:“怎么回事?”
似乎要进去瞧瞧。
陆嘉怡不免有些紧张,被嫔妃撞见跟被太监撞见后果可截然不同,她这样美玉无瑕的身子,哪能入了那些阉人的眼?
郁宛笑道:“许是哪里跑出的老鼠吧,你就别管了,仔细吵醒万岁爷,你可吃罪不起。”
养心殿还有老鼠?小太监呆呆张大嘴巴,看来得叫师傅弄点耗子药来了。
“既然皇上还在午睡,那本宫改日面见,等万岁爷醒来你知会一声,就说本宫已经来过了。”郁宛不打算久留,更不想煞风景,破坏里头的香艳故事。
陆嘉怡松口气,一面却也有些懊恼,这豫嫔怎么半点好奇心都没有?明明是个捉奸的大好机会呢。
郁宛还没走出拱门,就看到舒妃从对面砖红的长街上姗姗过来,心里不禁意会,原来如此。
真看不出舒妃对这档子事如此有兴趣,堪称皇宫里的捉奸大队长了——还记得前两年在行宫她是怎么碰壁的,真是半点不长记性。
但也不是她该操心的问题,郁宛只笑道:“娘娘也来探望陛下?那看来得多等片刻了。”
舒妃美目流盼,“早知妹妹在此,我就不来了,你知道我是不愿与你争抢的。”
郁宛笑道:“姐姐说哪里话,大家同为六宫姐妹,难道还要分彼此吗?”
假惺惺地客套一番,便分道扬镳,她已看出二人打的什么主意,反正设计的是乾隆爷又不是她,她操什么心?
何况陆嘉怡一个春葱般水灵灵的姑娘,配乾隆这个烧糊了的老卷子,还不知谁吃亏呢。
舒妃本来想将郁宛留下做个见证,省得万岁爷待会儿迁怒于己,无奈对方走得这样干脆,她想留都留不住,只得跺了跺脚,咬牙走上台阶。
听到外边舒妃跟小太监寒暄的声音,陆嘉怡一个激灵,明白时机到了,待要缓缓除去衣裳,耳边却传来熟悉的冷冽口吻,“你做什么?”
陆嘉怡僵硬转身,正撞上一双冰寒刺骨的眸子。
*
郁宛坐在窗前哄摇车里的女儿睡觉,看阿木尔腆着脸,十分安闲满足。
小桂子这个耳报神则第一时间为她带来新闻,“皇上已经削了小陆氏的职位,让她回家待嫁去了。”
新燕诧道:“五姑娘总共也才当了半个多月的差事,万岁爷何以这般善变?”
而且没说缘由,难免叫人以为是犯了错才被赶出御前的,这样还能挑到什么好人家?
小桂子也是满脸不解,“谁知道呢?听说舒妃娘娘倒是在场,可旁人去问她又什么都不肯说,只铁青着脸,跟个罗刹鬼似的。”
郁宛笑而不语,虽然只是管中窥豹的零星碎片,她大致已能拼凑出事情原委。
小陆氏或许是想兵行险着,逼得皇帝纳她为内宠,放在一般情况下,这种法子其实是行得通的,毕竟万岁爷也不太介意后宫多双筷子。
可小陆氏错就错在她忽略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慧贤皇贵妃一向心高气傲,从不为五斗米折腰,更不会行此卑劣龌龊之举。
小陆氏好不容易帮乾隆找回了昔年那个美好形象,却又亲手打碎了它,试问皇帝怎么能不着恼?只怕多看一眼都嫌晦气。
粉转黑才是最可怕的。
乾隆爷能容她一命已是万幸,哪里还肯让她继续留在身边?
郁宛不同情小陆氏,年轻时犯的错总得付出代价,只可惜庆妃被亲族连累,皇帝怪她教养不善,让她好好闭门思过,还罚了半年月俸——还好庆妃是个淡泊名利的,不怎么爱惜银子,换做郁宛早就肉痛得要命了。
随着小陆氏的淡出,宫里也笼罩上一层低气压,都知道万岁爷在生气,可具体又不知生什么气,这让她们如何劝得?未知的恐惧才是最可怕的。
那拉氏本来有心询问,可也吃了闭门羹,魏佳氏就更不消说了,看十五阿哥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哪有闲工夫分给旁人?再说她刚出月子,身子还没养好。
郁宛也不想蹚浑水,即便王进保求爷爷告奶奶找她帮忙,她依旧婉拒。这会子倒有点庆幸她长得跟谁都不像,就只是她自己——容貌固然是捷径,可也会是束缚她的枷锁,还是为自己而活最好。
李玉执着拂尘立在门檐下,大气也不敢喘,这几日他绞尽脑汁为万岁爷寻消遣找乐子,奈何收效都甚微。琵琶也弹过了,舞艺也看过了,南府的乐班走了一拨又一拨,也没见哪个能引得万岁爷注意。
到最后李玉干脆破罐子破摔,找了两个女先儿来说弹词,边拉边唱,或能哄得皇帝一笑,这当然是受了豫嫔启发,兴许万岁爷就喜欢这样接地气的东西。
可惜请来的女先儿毫无幽默感,人家是嬉笑怒骂唱作俱佳,她们就只会念些缠绵悱恻又文绉绉的诗句,李玉听得都打瞌睡。
然而乾隆爷这回居然分外入神,还跟着轻轻念叨,“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好一个不如怜取眼前人!”
接着就命摆驾永和宫。
李玉揉了揉眼,他错过什么了?怎么毫无征兆?
不过豫嫔娘娘却是他信得过的,遂不假思索就让人备轿,心里默念了声阿弥陀佛,苦日子终于要过去了。
郁宛正在喂女儿吃兰贵人做的五彩面条呢——说实话怪吓人的,让她想起山上的毒蘑菇,汤汁倒是异常清澈。
不过阿木尔却吃得津津有味,她大概也尝不太出味道,只觉得颜色好看,不愧是乾隆的女儿,跟她爹一样审美。
听得御驾造访,郁宛不紧不慢,气定神闲打算将这碗面条汤喂完再出去迎驾。
春泥劝道:“娘娘还是宽容些吧,眼下也不是该置气的时候。”
郁宛笑道:“谁说我在置气?”
她不过是投其所好。
乾隆这会子过来,左不过是幡然悔悟,又想起她的好了——她跟小陆氏、乃至跟慧贤皇贵妃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呢,不外乎那股子家常烟火气。
人家是天仙,她是地仙。
那她就得将人设维护好。此时此刻,她只需要当个本本分分的好母亲。
乾隆进门时,只见郁宛身着一袭半新不旧的秋香色衣裳,面容明净,正在跟阿木尔玩乐,逗得她咯咯直笑。
从窗外透入的阳光直射二人面庞,跟洒了金粉似的,有种真实与虚幻杂糅的美感。
胸中不禁暖意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