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的晨会上, 庆妃因称病依旧未能出席,可在场的话题却没一刻离开陆家两姊妹。
众人都觉得陆家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好好的官家女儿若通过正经途径选秀进来, 好歹也能封个主子,哪像现在不上不下——说是御前伺候,说不准皇帝哪日烦厌就丢开手了, 难道等满二十五岁再放出宫?
颖妃这种看热闹的亦觉神清气爽,她没见过慧贤皇贵妃的排场, 可也听说过那位的派头,即便长得再怎么相像,也终究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呀!
“我看庆妃的病怕是更重了。”
忻嫔轻蔑地抿了抿红唇, “那倒不见得, 说不定庆妃心里暗暗高兴呢。”
即便一家子姊妹也未必能毫无芥蒂,顺治爷才一登基,孝庄皇太后就把海兰珠的祭祀给停了。幸而如今小陆氏未得宠, 若来日风头盖过姐姐,庆妃当真会诚心诚意替她恭喜?
这些都是进宫晚的, 而如愉妃婉嫔这些潜邸伺候的旧人却看出皇帝待小陆氏不一般, 即便封了答应,也说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苟活,还不如御前女官体面——只消小陆氏沉得下心, 好好把握这份机缘,皇帝自不会亏待她。
因此人人谑浪嘲笑之时,她们只闷不做声,左右愉妃有亲生子永琪, 婉嫔也养着永璇永瑆, 恩宠什么的, 早就与她们不相干了。
郁宛也懒得为还未发生之事操心,只饶有兴味观察舒妃的脸色,确实异样难看,跟吃了屎一样。她拉拢小陆氏,应是与当初颖妃拉拢伊贵人目的相同,可皇帝若只想跟小陆氏谈情说爱,却不跟她生孩子,那对舒妃来说就毫无意义了。
说句造孽的话,郁宛觉得小陆氏不生孩子反倒好些,慧贤皇贵妃便是以娇柔病弱闻名,大夏天都离不开炭火,一生都没怀孕,小陆氏要是落得个产后大腹便便的形象,保不齐失宠就在眨眼之间。
散会之后,那拉氏将郁宛单独留下,倒着意安慰了她一番,自然是怕她落差太大忧郁成疾。
郁宛笑道:“您放心,臣妾有十公主在呢,再怎么都不会自暴自弃的。”
她倒是怕那拉氏有所吃味,毕竟那拉氏是见识过慧贤皇贵妃昔年盛宠的,又被高氏生生压了九年,小陆氏若得势,对她的刺激只怕更大。
然则那拉氏轻轻摇头,“本宫还不明白皇上吗?”
哪怕富察氏和高氏在时,皇帝也没放弃寻芳猎艳,即便这两人相继病殁,皇帝打着深情的幌子着实消沉几年,可身边的美人也未断过,外头更是一茬一茬地往宫里送。
那拉氏拦不住也不想去拦,在镜花水月一般的恩爱消逝之后,她便决心只守着儿女度日,再加上皇后应有的尊荣。
至少皇帝在大节上并未亏待她跟永璂,这对她而言便已足够了。
郁宛道:“娘娘真是豁达。”
那拉氏自嘲般笑笑,“不过是吃一堑长一智,等你到本宫这个位置,你也会明白。”
郁宛不想明白,她的人生格言是难得糊涂,而非清醒着痛苦,反正她也没本事坐上高位,当个偏安一隅自得其乐的宠妃就很快活。
之后小陆氏便安分地在御前做起端茶递水洗笔研墨的工作,她若是个浣衣局的下人,或是包衣出身的奴婢,这份差事对她来说便非常好,可偏偏她是怀抱志向来到深宫的,万岁爷这番操作实在让她无语凝噎——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远在天边,这才是最要命的部分。
郁宛偶尔被皇帝叫进养心殿用膳,乾隆也毫不避嫌地让陆嘉怡在一旁布菜,他觉得小陆氏一心一意爱慕着他,这种抬举对她而言也是褒奖,不是人人都能近身伺候的,以前可都是李玉这位御前总管负责呢。
小陆氏的眼珠灰暗得像尘封多年的珠宝,因为长期无人清理,已经哀怨得快要发霉了。
郁宛就没皇帝那般从容,她并不敢十分使唤小陆氏——不是人人都能有韩信那般雅量,受了胯-下之辱还面不改色,多年之后发达也未报复,还把昔年折辱他的屠户给封了官。
倘小陆氏是个记仇的,自己今日的举动或许会令她没齿难忘——你永远不知道一个大逼斗能给孩子带来多大伤害,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又正是自尊心强烈的时候。
因此郁宛只胡乱让王进保夹了两筷子菜便匆匆撤退了,借口阿木尔要喝奶。
乾隆咦道:“你方才不是说公主歇下了么?”
郁宛笑了笑,“她觉浅,又爱闹腾,片刻都离不开人。”
至于乾隆会否以为她出于嫉妒才不想跟小陆氏共处一室,郁宛也懒得管了,爱怎么想怎么想吧,她在这里才不方便,老男人找第二春,多新鲜的事呀!
她宁愿去庆妃那里多坐坐呢。
小陆氏如今有了差事,顾不上两头奔忙,启祥宫的庆妃于是闲了下来,连装病都不怎么上心。
郁宛这日去探望她时,只见庆妃手里捧着一本李渔的《风筝误》,正坐床头看得津津有味。
连脚步声都没听见。
郁宛本待吓一吓她,可等到近前,庆妃豁然放下书页,眼前却露出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来!
郁宛唬得心跳都慢了半拍,好容易才认出是仿制的面具,捂着胸口道:“姐姐你做什么?”
“谁让你不安好心的?你想吓我,也得看有没有本事。”庆妃哼声道。
从小到大她都没怕过谁呢,那些堂兄弟们也不及她有胆量。
郁宛喝着绿萼送来的罗汉果茶饮,笑眯眯道:“你就是太像男人了,一点女人味都没有,你若扮得柔弱些,皇上一定更加喜欢。”
“顶好像慧贤皇贵妃那样,是不是?”庆妃嗤声。
她改变不了这张脸,但她至少能决定自己如何去活,哪怕模仿高佳氏能令她更加得宠,可终究不过顶替另一个人的身份——而她的意志只属于她自己。
“可有些人并不像你这般想。”郁宛道。
庆妃知道她说的是谁,“五儿很聪明,虽然岁数还小,却已早早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如今的情势对嘉怡是不利了些,可只要她耐得住寂寞,庆妃相信还是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万岁爷不是个小气之人,别看这会子闷声不响,可只要嘉怡表现得好,将来少说也是个贵人。
至于她会否后来居上不认自己这个姐姐,庆妃也懒得操心——不认就不认吧,亲兄弟还有手足相残的呢,至少陆家到不了那份上,至多也就是形同陌路而已。
反正她已给了嘉怡忠告,是嘉怡自己不听的,后悔也别再来找她。
郁宛捡起掉在地上的《风筝误》,拍了拍封皮上的灰,咦道:“姐姐为何独独钟爱这折戏?”
李渔是个十分高产的作家,固然不乏优良之作,而彼时他最为脍炙人口的却是肉蒲团、怜香伴、无声戏等等奇情小说,几为市井俚俗所必读,她以为那些才是庆妃爱好。
这风筝误实在不知有何新鲜,不过就是个简单喜剧,男主在风筝上题了一首诗,被大户人家的女主捡到,并作诗相和,彼此暗生情愫,于是男主又放了第二支风筝相约,哪知这回却不巧落入女主那个丑陋的大姐院里,二人见面,男主误以为女主貌若无盐,吓得落荒而逃,后来经历种种波折终于澄清误会,结成眷侣。
三言二拍里这一类的故事多的是,她以为庆妃早就屡见不鲜了呢。
庆妃脸上却有些落寞,惆怅道:“正因为太寻常,等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戏文不过是戏文,世上误会何其多,有几个能顺利解开的?”
郁宛笑道:“姐姐也认识这么样人么?”
庆妃如梦初醒,整了整衣冠,强笑道:“我不过是有感而发。”
又对郁宛说道:“嘉怡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你要责怪我也无妨,左右咱们以前也没什么恩怨,若因此而生出嫌隙,倒不如桥归桥路归路罢。”
她觉得挺抱歉的,虽然不是本意,可未跟郁宛商量便如此,实在有损她们的友谊。
郁宛笑道:“姐姐说什么呢,咱俩什么交情,哪是轻易能拆散的,何况你也做不得主。”
没有陆家也保不齐会有别家,郁宛从没想过一枝独秀,再说她也不稀罕。皇帝多宠她一天少宠她一天对她有什么影响吗?内务府送来的照样是那些份例,说不定她要是失了宠,太后看她跟阿木尔可怜,还会多赏赐她些呢——论良心,女人普遍比男人更能共情。
所以她真没什么可烦恼的。
真正烦恼的另有其人。
陆嘉怡站在廊下,等小太监匆匆将东西送来,才长舒了口气。
那是舒妃赠予她的锦囊,就知道这位心善的娘娘没抛弃她——她可没耐心陪皇帝周旋十年,眼下都半截身子要入土了,凭什么要她蹉跎青春?她是来享福的,不是来受苦的,若是要吟风弄月,何不去找个青年才俊落得自在?
如今才当了半个月的差事,她已然觉得如坐针毡。本想让庆妃帮忙说说情,好歹让皇帝给她个名分,哪知她的好姐姐却只会一味躲懒装病,不愧是二叔的女儿,一脉相承的凉薄。
陆嘉怡也懒得向庆妃求助了,反正她如今遇上了贵人,只有舒妃才是真心疼她的。
打开锦囊,见里头只有短短一截字条。陆嘉怡匆匆看毕,先是蹙眉,随即便下定决心,将纸条在蜡烛上烧化,看它燃成灰烬。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