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见永和宫最近变得静悄悄的, 因好奇问李玉,“豫嫔在做什么呢?”
他忙着整顿伊犁跟乌鲁木齐各处,移民屯田, 顾不上天天去看,可记得郁宛前不久还成日折腾, 催膳催奶减肥瘦身,又抱怨不能洗头洗澡,这怎么忽然间就安静得像块石头了?
李玉难掩尴尬,他又不是密探,还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永和宫?再说他主要负责的是御前事务。
可皇帝问起也不能不答,李玉讪讪道:“听说豫嫔娘娘在写新戏呢。”
乾隆一听便来了兴致, 这人虽有说故事的才能,无奈性子太懒,迄今为止也就完结了《孔雀公主戏唐僧》跟《美娇娘巧治奸邪汉》两出, 前一折引出那风流小旦盛淮山, 后一折则根本没法子公演,他以为宛儿已然打消创作热情,没想到却又动笔了?
立刻要去看看究竟, 可别跟那冰上二人转一样,临上场才知分晓。
乾隆到达内殿时, 郁宛正在指挥新燕跟春泥帮她挤奶呢, 喝了那拉氏送来鲜鲫鱼炖的汤,她这几天总觉得乳-房胀胀的,本来是怕没奶, 这会子倒嫌太多, 阿木尔根本喝不完, 不弄出来却又憋得慌, 干脆先存着,等阿木尔饿了喂给她,好在内务府冰敬已经发下,永和宫人又少,尽够她使的。
冷不防瞧见纱帘后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鬼鬼祟祟,郁宛尖声喊道:“流氓!”
迅速将床畔一个枕头扔过去!
幸好是鹅毛枕不是玉枕,否则乾隆爷定被砸得头破血流不可。
看他阴沉着脸进来,郁宛方意识到自己砸错了人,“您露面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乾隆没好气,“朕进自己家还得通报吗?”
虽没伤着,却惊出一身冷汗,叫王进保拿毛巾来擦拭。
郁宛心说谁跟你一家?可转念一想,紫禁城都是他的,皇帝这话也没错,因讪讪道:“那也得避嫌……臣妾还敞着衣裳呢。”
赶紧将前胸拢了拢,其实有新燕跟春泥两个挡着,乾隆本来没瞧见什么,她这么故意一拉倒变得影影绰绰。
赶紧移开视线,又看到案上那碗莹白稠厚的物事,心下顿时恍然。
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你要喂就好生喂,弄这些稀奇古怪地作甚?”
郁宛撇嘴,“您是男子,当然不了解女子的苦衷。”
那奶水又不会自己消化,总得倾泻出来才舒坦,不找新燕春泥动手,难道请皇帝帮忙?更不像话了。
她本是从实在考虑,可听在皇帝耳里总有那么点引诱的意思,这人真是,明知道坐月子得禁房事,还偏生故意撩拨,欺负他不能拿她怎么样?
乾隆恼火地瞪她一眼,郁宛没留意,让春泥将一个平平整整的小桌子搬到床上来,也是小桂子做的,又轻巧又灵便,不然在被褥上铺宣纸总归不够平整,还容易叫墨汁溅到衣裳。
果然是在想新戏?乾隆很自然地挨过去,以为不过是牛郎织女或者白蛇许仙之类的老套故事,当然形容他跟宛儿的神仙爱情倒是恰如其分。
可刚看了几行,乾隆便被雷的外焦里嫩,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女主角的名字也奇怪,西姐?又土又俗,围房里的猫狗都不取这种名。
不过侧耳听了听,他方知道郁宛打的什么主意。
“西姐”原来是“东哥”的变体,郁宛既要寓教于乐,又不肯影射时政,这才想着换个背景,干脆写成春秋时代,越早越不容易穿帮。既然有西施,那当然可以有西姐,连故事都一并挪用了,话说吴王夫差打败越国之后,勾践愤愤立下誓言,我越国但凡有一女存世,也要灭亡你吴国,之后便派西姐潜入吴宫,意图行刺——可以是私生女,也可以是半途认的养女。
之后的情节则融了董卓吕布,讲的是西姐如何凭美色手段诱惑夫差父子暗生隔阂,自相残杀,最终夙愿得偿,西姐则投入滚滚江水之中,潇洒赴死。
乾隆幽幽说道:“这越国是叶赫部,吴国是建州女真,夫差则是太/祖皇帝?”
郁宛正在挥毫疾书,闻言毛笔都差点摔下来,“您怎么看出来的?”
乾隆指着分外醒目的那句台词,“在这儿呢。”
凭空编出个诅咒,也太突兀了些,连语法都一模一样,很容易想起那段叶赫部的野史。
虽然郁宛要的正是这效果,可皇帝这么快猜到,还是让她有些心惊。
乾隆拧了拧她耳朵,“好啊,你可真是胆大包天,连太/祖爷都敢编排起来!”
努尔哈赤是谁,没有他就没后金,这位高祖父在他心里可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虽然他也听说过那段关于东哥的风流韵事就是了。
郁宛赶紧讨饶,“臣妾也是道听途说,可不是故意编排,您看我连真名姓都没用不是吗?”
到底只是茶余饭后的消遣,乾隆懒得跟她较真,不过还是叫她把戏里西姐的岁数改一改,“三十三岁还能引得一帮男人为她争风吃醋,不觉得太离谱了吗?”
郁宛撇嘴,“您真是歧视,谁规定上了岁数就不能风华绝代了?”
历史上东哥待字闺中也是这个岁数,照样好几个部族争相求娶,可见真正的美人绝不败岁月。
但可能乾隆担心影射过于明显,郁宛只能屈从甲方意见,改成二十七——正是她进宫的年纪。
乾隆心念一动,又有点无语,“你这是代入自己了吗?”
“不行吗?”郁宛捧着脸,亮晶晶地看着他,“您不会连杜撰的故事都要吃醋吧?”
乾隆:……是有点。
*
郁宛灵感爆发,创作速度也是飞快,等端午太后从畅春园回来,这出新戏已被搬上舞台了。
郁宛因还在坐月子,没能亲去现场,但嫔妃们基本都到慈宁宫陪太后老佛爷过节,舒妃自然也在一旁——她跟太后身边的贵嬷嬷说了不少好话,眼看着太后已经有所松动,只消趁热打铁再添把火就好。
说起来也没有比她更适合抚养皇阿哥人选的了,难道真要给婉嫔那个贱胚子吗?
等到折子戏开场,在座都有些骚乱,豫嫔怎么写的这种故事,也太失风雅了些。
孔雀公主也就罢了,好歹都知道圣僧坚贞,不会为邪念动摇,这美人计怎么还公然搬了上来?
太后却看得津津有味,她老人家没谈过恋爱,跟先帝爷始终是公事公办的关系,可她对西厢记、牡丹亭这类故事却很能欣赏,也爱赏好花,看美人,这回的小旦比起盛淮山更胜一筹,身段袅袅,唱词凄婉,尤为动人心弦。
郁宛原本担心悲剧性的结尾放在节日会有些扫兴,不过太后看了却深以为然,“这西姐虽有苦衷,可她凭一己之身惹出父子聚麀之诮,也实在称得上红颜祸水。”
死了就合乎情理了。
婉嫔浅浅笑道:“依臣妾看,这倒是个糊涂人,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何况为了一个渺茫的目标把自己给赔进去,设若吴王父子竟没上当,岂不是全白费了?”
舒妃这会子偏要展现真性情,“婉嫔妹妹此言大错,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又何须计较成败?那西姐身负血仇,自当尽心竭力,以报答越王对她知遇之恩,何况越王昔年已经立誓,但凡一女存世,也要灭亡吴国,不是她也会是别人,何不粉身碎骨以全其忠义?”
这话甚是慷慨激昂,婉嫔笑了笑,不再反驳。
舒妃正在得意,她方才所言自是暗示皇太后为她知己,可皇太后非但未露出欣慰之色,脸色反而难看了几分。
这劳什子毒誓,听着怎么分外耳熟?对了,昔年叶赫部也是如此。
舒妃柔声道:“太后娘娘,臣妾之前和您说南三所的十一阿哥……”
太后的声音遽然冷下,“算了吧,十一阿哥交给你抚养,哀家可不放心,你自己的十阿哥都照顾不好,哪里还有余力照顾别人的?”
舒妃:……
这老虔婆莫不是疯了?她究竟哪句话得罪了她,忽然间变了颜色?
莫说舒妃百思不得其解,众嫔妃也都十分纳罕,老佛爷平日待舒妃不差,舒妃又肯捧着她,如今怎么生了嫌隙出来?
又哪里晓得只是因为姓氏的缘故。太后礼佛,凡事也格外讲究因果迷信,虽然野史当不得真,可听后心里总堵得慌。舒妃又姓叶赫那拉,若真是跟爱新觉罗命里犯剋,十一阿哥到她宫里能过得好么?永瑆年岁又小,但凡多生两场病,保不齐就跟他那些苦命的哥哥弟弟一样下场。
也是她先前疏忽了,竟没想到这层。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太后这下说什么也不能将十一阿哥交给舒妃——她为什么不要残废的偏要那个健康的,生怕祸害不够?现在看也是其心不正。
还好自己没上当。
等到五月下旬,皇帝太后商议,还是婉嫔最为妥帖,便让她充当两位皇阿哥的养母,如此倒也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