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拉氏察觉到和敬的敌意, 她也不动怒,只沉声问那侍人:“永璂推倒小世子,是你亲眼所见, 还是听旁人转述?”
侍人战战栗栗, 汗不敢出。
和敬公主冷笑,“皇后这样吓唬他, 他自然什么都不敢说。”
皇太后皱眉,“行了, 先去看额尔克吧,哪里就忙着吵起来。”
一行人浩浩汤汤向九州清晏赶去, 郁宛本不欲卷入这是非地,奈何大家伙儿都在,她一个人偷溜似乎太过惹眼, 少不得随波逐流。
再则,她也想看看这场好戏如何谢幕,永璂的脾气她是了解的, 嘴上伶俐非常, 要动手却还不至于, 前两天还看他跟额尔克一起玩耍呢——他自恃当舅舅的, 已经是大人了,对这个大外甥异常体谅, 哪怕两人年岁相差无几。
倘说永璂会主动寻衅滋事, 郁宛实在不相信。
九州清晏守卫森严,显然已清过场, 四下里阒静无声,几个小阿哥大气都不敢喘。
和敬公主奔入内室,一眼就瞧见躺在榻上的儿子, 双眸紧闭,面白唇青,膝盖上缠着的绷带渗出淡红血迹,和敬不由得泪如雨下,恨不得立刻抱着儿子大哭起来。
亏得太医及时叫侍女拦住,伤口刚包扎完,压着了可不得了。
乾隆面露尴尬之色,“和敬,你无须太过担心,太医说了只是皮外伤,用不了几日就会康复的。”
他刚听到消息时也着实吓了一跳,原以为只是孩子们之间口角,哪曾想还动起手来——不管过错在哪边,对他而言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自然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和敬悲愤道:“皇阿玛说得这般轻巧,殊不知有人却是想置额尔克于死地,您还打算包庇么?”
郁宛:……太夸张了吧,你儿只是个蒙古王公之子,哦,连王爵都刚被削了,能威胁到谁啊?
乾隆听着也颇觉刺耳,可念及和敬此刻心情,不便跟她计较,只皱眉看着一旁站立的永璇和永瑆,“你们也在场,到底怎么回事?”
方才来回话的是伺候额尔克的谙达,可乾隆此刻冷静下来,觉得也该听听旁人意见。
永璇本来胆子小,怯怯地望着这帮大人,在接触到郁宛鼓励的眼色后,方大着胆子道:“十二弟没推他,是世子自己跌倒的。”
原来几个小阿哥本来在镂月开云馆那边蹴鞠作耍,额尔克带着谙达瞧见硬要挤进来,永璇本来性情和平,又是里头年岁最大,便点头同意了。之后几人分成两队,永瑆永璂一组,额尔克跟他的谙达一组,永璇因着腿疾跑不快,便充当裁判。
本来双方各有胜场,怎料到了决定关键的最后一盘,额尔克求胜心切,竟不管不顾地扑过来救球,眼看就要撞上永璇,永璂怕他闪避不及,这才想着上前保护,拿胳膊肘挡了一下,额尔克是自己失去平衡摔倒的,又误打误撞额角磕着一块碎石,以致晕倒。
永瑆性子比哥哥还怕羞,不过也知晓这事严重性,永璇每说一句,他便跟着鸡啄米似的点头,表示句句属实,无半字虚言。
永璇诚恳地道:“姐姐,你相信我,十二弟真的没害他,那腿伤也不怎么厉害,很快就会好的。”
和敬公主哂道:“说得轻巧,我只怕额尔克落得你这般。”
永璇白了脸,下意识抚摸那条残腿。
乾隆呵斥道:“和敬!”
知道她关心则乱,可也不该去戳永璇的痛处,明明都是自家骨肉。
和敬公主后悔失言,却仍梗着脖子犟声:“只八阿哥一人所言不足为信,他素来跟十二阿哥交好,焉知不会帮十二弟说话?”
永璂紧抿着唇,牢牢站在母亲身侧,自尊不容许他向和敬公主服软,可也生怕多说多错,反而连累皇额娘。
那拉氏握着儿子冰凉手心,“公主若还不相信,只管去问镂月开云馆的侍从跟太监,若错处果然在永璂身上,本宫愿一力承担,绝不推诿。”
和敬冷笑,“谁不知道满宫里唯皇后马首是瞻,又有哪个敢说真话?”
郁宛心想这天是没法聊了,人家再怎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位公主娘娘只一味固执已见,怕是证据摆在她眼前她也会装聋作哑的。
那拉氏本不欲跟和敬胡搅蛮缠,奈何对方咄咄相逼,她亦有些怒气上来,“莫说永璂在这件事上的确无辜,即便他的确伤了小世子,公主又待如何,一命抵一命么?汉文帝时,太子刘启因一局棋不睦挞死吴王刘濞之子,吴王可有二话?”
言下之意,人家那还是人命官司,你为了区区一点腿伤闹得满城风雨实属小题大做。
和敬亦是寸步不让,“您也知道那是太子,敢问十二阿哥立储不曾?”
那拉氏冷笑,“额尔克也不过放尊敬了叫一声世子,能与藩王世子相较?”
人家可是有实权的,比不得额驸靠老丈人养,还昏聩到把自己那份俸禄都给丢了。
和敬气得脸孔紫涨,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文帝处事不公,吴王才会怀恨在心,以致而后生出七国之乱。”
那拉氏干脆利落地道:“公主莫非也想效仿吴王?”
这回算是彻底堵上了和敬的嘴,她就算想谋反也得有那个资本,而她所能利用的无非是皇阿玛对她的疼爱和对孝贤母后的几分怀念。
郁宛看得叹为观止,敢情文化人撕逼还得引经据典,换做她早就扯着嗓子骂娘了,管她什么优雅不优雅,不把祖宗十八代拽上都算她手下留情。
要的就是一个痛快!
正左右互搏时,榻上的额尔克悠悠醒转,和敬立马撇开那拉氏扑上前来,眼泪再度滚滚而落,“我的儿!”
额尔克虚弱地唤完一声额吉,随即才发现自己成了被人围观的珍禽异兽,不好意思地道:“你们都在呀。”
郁宛:……这小子好像比平时乖巧些——而且也更俊点,大约失了血脸色苍白的缘故,平时简直是块黑煤球。
她以为额尔克醒来会立刻告状的,不管是颠倒黑白还是真以为自个儿受了委屈,哪知他却在人群里寻找永璇的踪迹,好容易辨认出来,“八舅,那会子对不住,我不是故意撞你的,亏得十二舅及时拦下,你没受伤就好。”
一副心有余悸模样——高低他也是个男子汉,不能被人说他欺负瘸子。
额尔克又看着眼神躲闪的永璂,爽朗地笑道:“十二舅,我还得夸夸你,那场球你踢得很不错。”
永璂立马害羞地躲到那拉氏身后。
额尔克不以为意,适才他虽差点跟这帮皇阿哥们打起来,但有一点他得承认,这帮人的球技尚有可取之处。
最关键的是他不能承认自己技不如人,自然得表现得大度些,膝盖上的这道伤便是他英雄气概的明证——这下谁都不会想起他输球的事,只会夸他有担当啦。
郁宛眼看着孩子们的友谊建立得如此迅速,对这位小世子有了些许改观,看来他并非天生顽劣,只是家中溺爱的缘故才染了些骄纵习气,若好好调理还是能纠正过来的,端看和敬公主跟额驸能否领悟了。
当然也说不定是他兼具蒙古血统的缘故,处事才会这般潇洒。郁宛美美地又给自己镀了一层金。
乾隆却是松了口气,含笑道:“早知道你们都在玩,朕也该去凑凑热闹。”
小阿哥们立刻叽叽喳喳凑上前去,请他下回一定要来。
唯独和敬公主仍觉得喉咙里憋着团火,强笑道:“不管怎么说,额尔克都是因十二阿哥受伤,十二弟怎么也得给他赔个不是。”
郁宛:她还是头一遭见到舅舅给外甥赔不是的,这时候又不讲究尊卑次序了?
乾隆听见心声,很自然地拾人牙慧,“哪有当长辈的给晚辈赔不是?依你之意,额尔克受伤也怨朕照顾不周,是否朕还得给你赔不是?”
和敬公主忙说她绝无此意,这茬话题便就此打住。
皇太后眼看一场风波消弭无形,这会子方觉精神松缓了些,困意渐渐上来,叫小钮祜禄氏扶她回去午睡。
临走还不忘提醒郁宛,“多贵人,记得把那一两六钱银子送来。”
郁宛:……老人家的记性可真好,她还以为能蒙混过去呢。
忽然想起皇帝还欠她一盘围棋的赌注,正欲上前讨要,哪知乾隆却干脆利索地叫上李玉回书房批折子,任凭郁宛在后千呼万唤,他只装没听见。
郁宛:好一个欠钱不还的老赖,果然当皇帝就得脸皮厚啊。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