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宛听杜太医絮絮叨叨说了半日, 模糊才算听懂了些,这所谓的春廯仿佛就是过敏?小钮祜禄氏因为误打误撞接触到了过敏原,症状才变得这样厉害?
她忙问兰贵人, “原来你碰不得桃花?”
小钮祜禄氏点头, 从小她就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一切与桃花有关的东西都严防杜绝,连桃花姬她都不敢尝呢。
郁宛:……桃花姬里头好像并没桃花来着, 那玩意就是阿胶糕吧?
不过眼下也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看样子小钮祜禄氏是对花粉过敏,可永和宫内并未种植桃树,这阵子也没见她往别处走动,怎么沾上的?
杜太医轻声提醒, “若是掺杂在胭脂水粉里,或许神不知鬼不觉。”
一语提醒了小钮祜禄氏, 最近她常在搽一种胭脂,因着脸上发了那些红疙瘩, 愈发想着用胭脂膏子遮盖, 怎料弄巧成拙,愈演愈烈。
忙让侍女从妆奁中取来,杜太医接过嗅了嗅, “确实加了花粉无疑,只不知这盒胭脂乃何人所赠?”
小钮祜禄氏跟侍女面面相觑,迁宫的时候好几处都送了贺礼来, 如眉黛唇脂铅粉铅黄之类更是数不数胜——化妆品是最便宜实惠的东西,不比头面首饰古玩字画之类送得心疼。
大半也都是买办从外头买来,样子既差不多,又没记档, 她哪分得清某一盒的主人是谁?看着款式新鲜就用了。
郁宛暗道这姑娘也是心大,换了她是不敢随便用别人的东西,尤其上脸的更得慎之又慎。
她便换了种问法,“谁人知晓你有这个毛病?”
小钮祜禄氏惭愧地挠了挠头,“都知道啊。”
当初进宫的几个人皆住一起,饮食起居又避不开,有心人一打听就出来了——且慈宁宫太后娘娘也有轻微的桃花不服之症,故每逢春日常闭门不出,姑侄血脉类似,也很容易联想到。
郁宛:……
她就完全不知道,看来她这个人还是太马虎了。
舒妃听毕,脸上流露出几乎兴高采烈的神色,“这么说来,当初和你同住的几个都有嫌疑,伊常在、郭常在、瑞常在,还有如今的多贵人。”
郁宛辩道:“舒妃娘娘,嫔妾并不知情。”
她要是晓得兰贵人对桃花过敏,还能放着不管吗?
舒妃撇了撇娇艳红唇,“大理寺的犯人也没几个肯承认自己犯过重罪的,行了,是与不是等本宫查实之后自会分晓,来人——”
便要请心腹去捜捡咸福宫(伊常在)、景阳宫(郭常在)、启祥宫(瑞常在)及郁宛所在的永和宫这几处。
郁宛没想到舒妃这么雷厉风行,“娘娘,不如等臣妾自行搜查之后再来禀报。”
真要是让舒妃的人进了寝殿,往后她还怎么抬得起头——再说,谁知道舒妃会否趁机陷害?郁宛不怀疑她的智商,但很怀疑这位娘娘的人品。
舒妃眼睛滴溜溜一转,“谁知道多贵人是否贼喊捉贼?为了避嫌,自是由本宫动手更加合适。”
郁宛蓦地领悟出她打的是什么主意,原来舒妃不但想往自个儿身上泼脏水,更要树立威信,等皇帝和太后诣陵回来,舒妃必会拿这件事去邀功,告诉太后是她抓住了凶手,保护了兰贵人——基于此目的,她自然巴不得闹越大越好。
庆嫔亦敏感地觉出话头不对,“舒妃娘娘,搜宫可是大事,最少也得请皇后懿旨。娘娘既不曾协理六宫,贸然行事,就不怕皇后怪罪么?”
舒妃嘴硬道:“事急从权,想必皇后亦能体谅。”
在场人各怀心事,有看热闹的,可也有生怕波及自身的——那桃花是多么常见的东西,谁能保证丁点没有?
伊常在眼看郁宛吃瘪,恨不得举双手支持,身侧颖嫔却轻轻踢了她一脚,厉声道:“你给我安生些!”
这个蠢货,要搜宫自然是一起搜的,现如今她俩又住一处,岂能逃得过去?
颖嫔倒不是怕搜出贼赃,本来她行的端做得正,只是凭什么任由舒妃作威作福?舒妃也不过比她高了寥寥一阶,架子却比贵妃还拿得大,难道在座的都是奴才吗?
颖嫔看在眼中,简直怒火中烧。
郁宛没有错过任何一个人的反应,几个嫌疑人里头,郭常在尚在禁足,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伊常在虽然糊涂,可想来也不会这般肆意妄为,她要害自己直接害就是了,干嘛还拉上兰贵人?
到底是谁跟小钮祜禄氏矛盾重重呢?
郁宛的目光落在最角落的一袭青碧身影上,她悄悄拉过庆嫔,附耳说了几句。
庆嫔先是惊疑,随即露出释然的笑容,“原来是这样,那可就好办了。”
她立即请旨,“舒妃娘娘,请容嫔妾自证清白。”
搜别人的宫得经由皇后准许,搜自己就无妨了。
舒妃虽不知她为何主动跳进这摊浑水里,却乐得拉扯一个是一个,遂点头首肯。
庆嫔便轻飘飘望着白了脸的索绰罗氏,“瑞常在,你是自己交代呢,还是等人赃俱获后再押进慎刑司去?”
瑞常在正攥着的那块手绢倏然扯成两截,心神不定地跌坐下去,“我、我……”
“原来是你?”小钮祜禄氏惊讶莫定,她知晓自己跟索绰罗氏以前有些龃龉,一个背靠太后,一个背靠礼部尚书,谁都不肯相让。可也终究不过是些鸡毛蒜皮小事,做什么非得毁她的容?
索绰罗氏掩面痛哭,这才抽抽噎噎禀明始末。却原来她也没打算将事情闹大,送出那盒加了桃花的胭脂,只是想让小钮祜禄氏生场病,最好能以时疫之名迁出永和宫去,这样子她才能换得跟多贵人同住的机会。
索绰罗氏楚楚可怜望着郁宛,“嫔妾是想沾点贵人姐姐的福泽,好多一丝面圣的机会,可嫔妾真的没有害人之心。”
郁宛冷笑,“说得好听,你害兰贵人损了容貌,难道本宫不会受到牵连?或许你所求正是如此,若真许你搬过来,只怕你又会故技重施,让本宫落得跟兰贵人一般下场,你好独占皇恩,是不是?”
索绰罗氏无言以对,她确实这么想的,只是没想到计划的第一步还没完成就被查出来了,早知如此,她不该让彩云去贿赂春泥,白白打草惊蛇。
郁宛也想到先前让春泥回绝彩云的那番话,心想古人说得果然不错,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这索绰罗氏还是礼部尚书之家出来的,居然徒有其表,可见单纯的礼仪教化并不能使人向善。
庆嫔松了口气,“舒妃娘娘,如今罪证确凿,此事也能掀篇了吧?”
便要着人将瑞常在送去慎刑司。
舒妃却淡淡道:“慢着,这瑞常在是妹妹你宫中出来的,难道庆嫔不该负起责任来么?还有多贵人,兰贵人与你同住一宫,你本该及时发现,怎料你疏忽大意,以致兰贵人受尽迫害,险些面目溃烂,难道轻飘飘一句不仔细就能置身事外?”
郁宛:……过分了啊,她跟小钮祜禄氏只是室友,又非亲爹妈,难道还得时时刻刻寸步不离?
庆嫔强压着怒火,“那娘娘的意思又当如何?”
舒妃莞尔,“两位妹妹身娇体弱,就不委屈你们去住慎刑司了,只是怎么也得禁足几日,待陛下回来再行处置,你说是不是?”
庆嫔面容铁青,固然没看好瑞常在是她责任,可谁知道这个索绰罗氏如斯刁钻古怪?
禁足不算什么,可舒妃这话摆明了是要连坐,难道等着帝后回来她再继续泼脏水么?
二人皆如吞了只苍蝇,想吐吐不出,想咽咽不下。兰贵人倒是想开口分辩,可在舒妃严厉的一瞥后,情不自禁打起了哆嗦。
气氛正僵持时,外头太监大声唱喏,“贵太妃娘娘驾到。”
众人皆是一怔,寿康宫那帮太妃太嫔向来不问世事,怎么忽然有闲工夫出来?
这位裕贵太妃耿氏正是和亲王生母,太后之下第一人,先帝爷在后宫位份上一向吝啬,得嫔位者都寥寥无几,耿氏却在先帝生前便已升至妃位,可想而知是颇有荣宠跟手腕的,她跟钮祜禄太后的交情也很不错,故而乾隆甫一登基便尊其为皇考裕贵妃。
在这样一位大人物跟前,哪怕舒妃也不得不跟着行礼,“臣妾参见贵太妃。”
耿氏已年近七旬,精神却依然矍铄,满头白发梳得一丝不乱,金簪子也插得整整齐齐,甚至还化了点淡妆——谁说女非得为悦己者容?先帝驾崩后,她的日子反倒愈发自在。
耿氏笑道:“还在寿康宫就听见你们这里吵吵嚷嚷,什么了不得的事,都不让人清净。”
庆嫔何等机敏,立刻口齿清晰将事件始末说了。
耿氏便叹道:“害人之心不可有,瑞常在犯了错,送去慎刑司也是应该的,只是具体该怎么罚,还是等皇帝回来再行处置——但怎么又牵涉到庆嫔跟多贵人?”
舒妃比之前气焰大减,却仍不肯饶过眼中钉,“上梁不正下梁歪,她二人也是有责任的。”
耿氏笑道:“谁才是上梁?现如今宫里数你位份最高,这么说,你也得静思己过?”
舒妃面红耳赤。
耿氏三言两语给怼了回去,见她无言,便又接着道:“诵读女诫自然是好事,只是这事怎么也得皇后起头,你一个妃位,跟她们原是一样的人,这么贸贸然跳出来,难免有越俎代庖之嫌,你觉得皇后能高兴吗?”
只差明说她不自量力,当妾室还做着嫡妻的梦。
舒妃无地自容,羞得快掉下眼泪,明明这位贵太妃的语气并不严厉,却句句都像在她心上戳刀子。
耿氏淡淡道:“依我看不如算了,左右帝后再过几日就要回銮,阖宫嫔妃也该好好准备,调理些时,省得让皇帝以为你照应不周,你说是不是?”
舒妃哪还敢有二话,只能低眉称是。
众嫔妃则是额手称庆,坐牢似地捱了这几日,终于重获自由——天知道背书多么枯燥无味,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听戏呢。
郁宛正在猜想到底是谁请贵太妃过来,却见耿氏出门时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刻,还笑着向她眨了眨眼。
郁宛:……她们以前见过么?
最后是小桂子主动承认,是他去请贵太妃娘娘的。以前小桂子就在寿康宫当过差,还认了耿氏身边的黄公公当师傅,勉强也算是贵太妃调理出的人呢。
郁宛恍然,难怪这小子方才起就不见踪影,她还以为脚底抹油先溜了,哪成想却是搬救兵。
不管怎么说还是得夸夸他的机智,郁宛便道:“你把这盒芙蓉酥跟枣泥山药糕送去寿康宫罢。”
金银什么的太过市侩,贵太妃看打扮也不缺钱财,不如送些贵价的点心过去,郁宛挑的两样都是容易克化的,想必老年人也会喜欢。
但斟酌之后,郁宛觉得还是亲自上门更加合适,卑不动尊,小桂子再怎么跟寿康宫亲厚,身份上毕竟差了些,显得她礼数不太周到。
于是由小桂子引路,七拐八绕地来到寿康宫前,却并不似郁宛想象中那般冷清寥落,反而异常热闹喧腾。
郁宛进去时,耿氏正在跟一帮太妃太嫔打叶子牌,眼看客人上门,随手抓了个嬷嬷替她应付着,便笑着迎出来,“你怎么又来了?”
小桂子机灵无比,“我家主子仰慕贵太妃风采,特意来向您讨教呢。”
耿氏往他后颈拍了一把,笑骂道:“泼猴儿,跟你师傅一般油嘴滑舌!”
小桂子也不敢躲,吐了吐舌,乖乖放下礼物到后院寻黄太监说话去了。
这厢郁宛便望着耿氏笑道:“他也没撒谎,娘娘年近古稀,依旧妙目生姿,光彩照人,臣妾瞧着实在佩服得紧。”
不过想想历史上这位娘娘活了九十六岁,是清朝第二高寿的妃子,那也不奇怪了。
耿氏笑道:“饱食而遨游,无牵无挂,自然不觉岁月变迁。”
话虽如此,她可是有儿子的。想起和亲王弘昼那副憨憨模样,郁宛不禁有些疑惑,耿氏看起来是个有智慧的,处事也很干脆果决,怎么教出来的儿子却是那般?
忍不住就想问上一问。
耿氏收敛嬉容,轻轻叹道:“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弘昼现在的模样,对他而言才是最好的。”
郁宛窘着脸,这怎么还牵扯到道家术语,她听不懂啊。
可随即却福至心灵地领会过来,莫非耿氏的意思是韬光养晦,故意把儿子教得笨笨的?
耿氏就知道她听懂了,含笑道:“昔年当今与三阿哥相争,三阿哥行事不谨,被先帝削了宗籍,后抑郁而终,我若不叫弘昼藏拙,恐怕会落得跟他三哥一般下场。”
幸好弘昼的才能并非出类拔萃,耿氏也省了不少力气,她宁愿儿子蠢点,只要不犯大错,皇帝都能容得下她;反观谦嫔所生的六阿哥,自小聪颖无比,乾隆登基不久就把这个好弟弟出继了,深宫之中,糊涂才最难得。
郁宛陷入沉默,原来贵太妃的洒脱是不得不为之的策略,她难免有些戚戚。
耿氏却安抚道:“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能顾好自己那一分就够了。当行乐时须行乐,莫问往后是与非,多贵人,我瞧你是个剔透人,别入了迷障才好。”
言毕,堂中有人催她快些入局,耿氏喊道:“就来!看把你们给急的?”
望着郁宛掩唇一笑,“我得过去了,晚了那两吊钱恐怕得输干净。”
临走又匆匆交代,“小桂子虽在寿康宫当过差,本宫也没怎么使唤过他,往后他就是你永和宫的人了,大可不必顾虑——这孩子双亲死的早,可怜见的,孤零零进宫没个落脚地,你赏他一口饭吃,就当积些阴功罢。”
也是这孩子天性活泼爱动,叫他跟一群老太妃寒度余生实在有些不忍,正好那时黄太监求到跟前来,耿氏便帮他找了个门路,让他去伺候选秀进来的新人,误打误撞到了郁宛身边,也是缘分。
郁宛望着贵太妃明净眉眼,觉得这才是她理想中的晚年生活,还有姐妹们打牌作伴消磨时间,可比成日躺着睡觉强多了——尤为难得的是耿氏还有一口好牙,似乎吃鱼吃肉也不费力气,更是令人羡慕。
她很怀疑自己到那个年岁牙齿早就掉光了。
等小桂子从寿康宫后殿出来,郁宛便怜爱地摸了摸头,“今年中元忌辰的时候,给你爹娘烧一炷香罢。”
小桂子莫名其妙,“我爹娘都还在世呢。”
郁宛:……
她被贵太妃给骗了。
敢情这位娘娘也是个喜欢恶作剧的人,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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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下旬,御驾回銮,众嫔妃得了消息,齐齐到午门处迎接。
郁宛静静看着那袭明黄肩舆向近处过来,心里难得升起点相逢恨晚之感,虽说乾隆爷身上有着种种不足罢,但总归是这座皇城的主心骨,没了他很多事都得乱套。如今见他回来,才是尘埃落定。
郁宛感触万分,加之三月的风又大,时不时扬起一阵尘沙,叫她眼睛酸胀,忍不住抬手揉去。
乾隆远远望见人群花团锦簇,其中一个分外瞩目,余人皆不敢直视天颜,心里再是激动面上也是矜持克制的,她倒好,干脆在光天化日之下哭起来了。
就连那拉氏都不免感叹:“多贵人当真思念陛下。”
乾隆也这么想,就算作秀,那也比旁人做得认真——还是很爱他。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