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此刻并非调情的时候,对面打扮这样素雅,乾隆心头亦升不起半分绮念——他老人家的审美向来是很专一的,哪怕是他最宠爱的多贵人,这般淡扫蛾眉朝天子,也只会令他心如止水。
好在他叫郁宛也不为别的,还真就只为下棋。
之后便是棋盘上痛痛快快长达两个时辰的厮杀——说厮杀可能有失偏颇,确切点叫屠杀,因郁宛毫无还手之力,整局下来赢的子儿还没一个巴掌多。
可郁宛能怎么办呢?谁叫万岁爷净会挑软柿子捏,她这个阖宫最软的柿子只能任由他搓圆搓扁了。
郁宛在心底闷哼了一声,这是拣她不擅长的,胜之不武,赶明儿换个花样,她不信还能呈现这样一边倒的阵势。
可换什么好呢?郁宛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她有哪项技能是独一无二的,貌似她会的人家都会,还处处比她做得更好,要不比拼绣花?想起万岁爷翘着兰花指一针一线描摹鸳鸯的情状,郁宛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这种事还是交给东方姑娘去干吧。
乾隆看着对面脸色由晴转阴,他自个儿的心绪倒是多云转晴。
等郁宛从烟波致爽殿出来,李玉待她明显恭敬多了,要知道万岁爷从早起到现在都没用膳,可方才却喊着肚饿,要他送了一盘子糕点进去呢——亏得有多贵人,否则他们这些伺候的恐怕要愁白头发。
李玉殷切道:“贵人主子往后可得常来,万岁爷离了您饭都吃不下了。”
郁宛:……谢谢,她也吃不下。
输棋输到现在,气都气饱了。
正要让春泥去吩咐御膳房做点汤汤水水的,权当消渴,忽见一个身穿宝蓝团领服饰的小萝卜头在灌木丛后躲躲藏藏。
郁宛信步走去,往他肩膀拍了一掌,“你在这里做什么?”
永璂张着嘴,有些呆呆地道:“多娘娘,他们说小弟弟死了,是真的吗?”
他听到消息时吓了一跳,本想来问问皇阿玛是不是真的,可到了寝宫门前又不敢进去——他对皇阿玛素来有些惧怕,盖因乾隆在诸皇子面前素来威仪非凡,不似公主亲切。
虽然他跟小弟弟相处的时间也不多,可永璂还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永璟的时候,圆圆的脑袋,似睡非睡的眼睛,以及肉乎乎的鼻子和嘴巴,听额娘说跟他小时候一样可爱。永璂就觉得自己以后一定要当个好哥哥,他还盼着能亲自教小弟弟骑马呢——所以才这么迫切地想要学会。
望着孩子纯挚的眼眸,郁宛亦不免些许感伤,她摸了摸永璂毛茸茸的后脑勺,柔声道:“你十三弟只不过到另一个地方去了,不必担心,终有一日你们还会再见的。”
虽然骗人不对,可往往善意的谎言才是抚慰伤痛的良药。郁宛想起外婆离世的时候,母亲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长大之后她当然知道那是虚假的,可年幼的她却真真切切地相信,并由此获得心境上奇迹般的和平。
谁会喜欢分别呢?何况是永远的诀别。
永璂似懂非懂,眼中仍有疑惑,“那地方长什么样?”
果然不太好骗啊。郁宛微微叹息,想了想说道:“是个鸟语花香的仙境,有一碧如洗的蓝天,连亘万里的草原,牛羊如云朵般攒聚,雄鹰在天上盘旋高飞,无比丰饶和富足。”
其实她描摹的不过是娘家部落的情况,算不上十分稀罕,可已足够让眼前这个没出过紫禁城的小可怜感到悠然神往。
永璂心情松快了些,听起来好像挺不错的,小弟弟大约也没受苦。
只是为什么单招了小弟弟去呢?永璂巴巴看着她。
郁宛道:“自然是因为十三阿哥跟那地方投缘,寻常人想去还去不了呢。”
她帮小萝卜头把鼻梁上沾染的尘土擦掉,温声道:“阿哥快回去休息吧,不是说要学骑马?再这么夜游神似的弄得浑身脏污,我是小马驹也不愿靠近你。”
一席话总算哄得永璂将注意力挪开,转而去跟那头刚断奶的枣红马培养感情——他还真怕这小乖乖不理他了。
春泥望着对面蹒跚笨拙的背影,轻叹道:“当爹娘也是不容易,不过小主还挺会养孩子的。”
郁宛:……呵呵,那是因为她只偶尔照管。
真要是一天十二个时辰在她面前哭喊吵闹,郁宛可没这耐心,保不齐往地上一扔就自顾自睡觉去了。
春泥:……
*
行宫内的气氛虽因外头传来的讣闻而有所低沉,可也终究无关大局。宫里死孩子乃常事,古代这样艰苦的条件,生下来有一半能活着就不错了,且考虑到太医院的配置比外头更齐全——民间死的更多呢。
恰如乾隆所说,经历了永琏永琮两位嫡子之殇,他早已看得淡漠,只传旨内务府,命将十三阿哥的金棺送至东陵,随葬端慧皇太子园寝。天气暑热,且宜速行。
那拉氏对此并无异议,早知不过这两年的事,只不曾想比预料中更快。还得多亏郁宛那番箴言,让她下定决心回宫,并看顾了永璟最后一夜——永璟是在七月二十四日子时离世的,当夜那拉氏一宿不曾合眼,而她唯独宽慰的是,她给予了这孩子最后的温暖,没让他孤孤单单离开尘世。
报信的使者还专程给郁宛送来一封那拉氏的手书,谢她不畏嫌疑开口提醒,不管是否真个做梦,那拉氏都多谢她的预示。
她还送了一挂在佛前开过光的碧玺手串以示嘉奖,对此,郁宛只有一个表情:╮(╯▽╰)╭
她发现这些宫中贵人们似乎都太讲究形式,嫌金银财宝过于俗气,非得瓷器古董字画这些大雅之物或者与佛荫沾边的东西才能表示诚意。
如令妃那般赤果果打赏财物的反而有侮辱之嫌。
其实郁宛倒是巴不得人家拿钱砸她呢,砸的越狠越好,她一点都不嫌多的。
但是皇后赏的,郁宛也不便拒绝,只能佯装高兴地收下。
而那拉氏的第二个交代就让郁宛表情更窘了,信上让她好好宽慰皇帝丧子之痛,且不提皇帝是否真个悲痛,她这算奉旨邀宠吗?
郁宛头一遭体会到古代社会的残酷,原来当大老婆的死了至亲都不能流露怨言,还得鼓励小妾去接近丈夫——真是万恶的封建制度。
也许她该庆幸自己是做小的?肩上的责任比起那拉氏轻了许多,她只要顾好自身,偶尔哄哄自个儿的衣食父母就足够了。
乾隆就是她的衣食父母。
其实即便那拉氏没写那封信,郁宛也没法推脱,乾隆这几日几乎天天召她伴驾,除了不用侍寝,她跟皇帝爷相处的时间算最长的了。
当然还是因她拙劣的棋艺,万岁爷通过凌虐她来获得某种快感——郁宛确信无疑。
她气得牙根痒痒,发誓怎么着也得让乾隆跟庆嫔对弈一局才好,到时候这厮就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
转眼到了八月初三日,十三阿哥的金棺已至朱华山,而园中伤感的气氛也冲淡不少。日子总是要向前的,原先定好的秋狝也不能随意取消,关系着多少人饭碗呢。
郁宛发现自己再度成为舒妃等人的眼中钉,虽然敬事房的记档上没写她名字,但这不妨碍旁人对多贵人的仇恨,小半个月皇帝都没翻牌子,难道不是多贵人将万岁霸住了?这人真是贪得无厌,占着茅坑不拉屎。
郁宛还是头一遭见把乾隆比作茅坑的,看来这些人的胆子比起她也不遑多让,所谓大家闺秀不过如此嘛。
她反正随性淡然惯了,行宫里有权罚她的只有皇帝、太后,顶多再加上个纯贵妃。太后不屑跟嫔妃使性斗气,纯贵妃满心扑在立太子上,至于乾隆就更不会了——没了她,上哪再找个这么奇烂无比的臭棋篓子?每每看着郁宛因输棋而吃瘪,万岁爷心里不知道多爽快呢。
舒妃想来寻衅滋事,先把宫权争到手再说吧。
郁宛想明白就无所畏惧了,因暑气渐散,她倒是惦记起行宫里的温泉来,听闻此地的温泉乃淡水泉,既可浸浴还能饮用,又可祛除体内杂质,总归百利而无一害。
郁宛不信那些玄乎至极的说法,她就是好奇是不是真能喝,来时路途上那间温泉别馆里头就明显是硫磺泉,蒸久了皮肤都刺刺的,显然没法下嘴。
这淡温泉唯一的麻烦就在于地段特殊,位于暖流暄波,皇后住所附近,寻常嫔妃是不得轻易动用的。
但这日郁宛还真得了机会,因是皇帝邀请她去的。接过李玉送来的对牌,郁宛便开开心心打算去泡个热水澡松缓一下精神。
她觉得自己很像偷穿品如衣服的艾莉,既然要追逐刺激,就贯彻到底嘛。
舒妃得知多贵人的侍女抱着衣裳去了暖流暄波,憔悴已久的脸上立刻精神抖擞,“你看清楚了?当真是服侍多贵人的?”
菱角信誓旦旦,“断不会有错,她主仆几个成日在御前招摇,奴婢想不认识都难。”
话虽如此,这蠢丫头上回也是如此说的——好好的让她去抓奸,哪知奸夫正是万岁爷,焉知不会重蹈覆辙?
舒妃吃过一次亏,自不肯轻易上当,“保不齐又是万岁叫她去的。”
菱角道:“十三阿哥新丧,皇上哪有心情召人侍寝?这些日子不也只叫多贵人对弈么?依奴婢看,多半是多贵人自己贪耍,却不知那泉眼乃是中宫独享,因此犯了忌讳。”
她一个嫔御竟敢妄用皇后的东西,若真如此,只一条大不敬的罪名便足以将她压死。舒妃眼中放光,呼吸亦急促起来,就算万岁不忍处置,可以那拉氏的脾气,能容忍别人在她地盘撒野么?等回宫之后,多贵人怕是再无立足之地。
她伸出指节轻轻叩击桌案,喃喃念道:“我得想想,好好想想。”
这回该找谁来当见证呢?
郁宛吃一堑长一智,上次忘了拿腰带,这回特意多带了两条,以免闹出笑话——她想应该不会,皇帝都清心寡欲素了这么些天了,应该定力十足,不至于天雷动地火的。
何况李玉传话也只是说万岁爷在梢间等她,请她沐浴更衣后再去对弈,这等风雅之事,想必不会让男女污浊玷染。
可等到了暖流暄波附近,郁宛遥遥望见水汽氤氲中有一高大健美的身影,半泡在池子里。
声音沉沉,“还不下来?”
郁宛傻眼:……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