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大家刚刚吃瓜吃得热火朝天, 但是作为富有同情心,又讲究礼仪的向导,她们觉得在林苑着当事人的面前, 揭人家的伤疤,有些失礼。
于是在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后,就开始转移话题, 谈论起了这一次的旅行。
“真是倒霉啊, 为什么我被抽中了。”有人叹息道,“我好害怕,听说那些地方很危险, 生活设施还很简陋。”
“是啊, 我听说连个抽水马桶都没有,我会活不下去的。”
娇养在白塔中的向导们,对即将前往的恶劣环境感到忧心忡忡,
虽然迫于命令启程, 一路上却免不了弥漫着悲伤低落的情绪。
“说那些地方的哨兵都非常粗暴, 毫无教养,全身都脏兮兮的。”
“往年还发生过伤害向导的事件呢, 真恐怖, 大家去了一定要记得保护好自己。”
“我是不可能给那些人做精神疏导的。凭什么让我给低贱的平民做治疗。”
向导们讨论起自己的这一趟旅程。一想到自己要接触到那些粗俗野蛮的底层哨兵, 而不是彬彬有礼的贵族, 就觉得异常排斥。
“就是说嘛,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要我们去。毕竟那些人用向导素也可以活下去的不是吗?”
“你们还当真想完成任务啊,反正我只打算敷衍一下。”
“就是, 我打算露个脸, 立刻就回来。多一秒钟也不会在那些地方多待的。”
说到这里, 他们不由开始羡慕起那些已经匹配了伴侣, 进入婚姻殿堂的向导。
大部分情况下,已经有伴侣的向导,就不用接受这种离开帝都,奔赴险地的任务了。
数量稀少的向导,哪怕是平民出身,也很有可能被匹配给贵族,乃至王室。可以过上安安稳稳,不用再工作的生活,是多么令人期待啊。
年轻的先导们很快忘记烦恼,开始幻想起将来。
他们热络地讨论起首都里还有那些不曾匹配的贵族哨兵。
林苑坐在所有人中间,大家笑的时候,她也配合着笑一笑。
大家安静下来,她也就保持沉默。
虽然她一点不明白那些话题的笑点在哪里。
其实和别人相处也没那么难,林苑想到,只要读取他们的情绪,再跟着做出表情就好。
这样他们就会觉得,你和大家一样了。
难得和这么多同学在一起,我表现得还行。她鼓励自己。
不过,有时候,好像也应该主动说点什么。
于是她看了所有人一圈,对坐在窗边,自己唯一认识的那位同学说,
“舒景同?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发现你偷偷地看了我好几次。”
她没有看见,但是无所事事的触手们发现了那位同学隐秘的动作。
舒景同的脸腾一下涨得通红。
坐在林苑身边的妮可笑倒在了桌上,
“难怪大家都说你是个怪人,你这个人也太好笑了。”她扒拉着林苑说,“我以为全学校就我说话最不讲究,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比我更不含蓄的向导。”
林苑面无表情,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是事实,不是吗?虽然她没有发现,但无所事事的触手们,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位同学隐秘的动作了。
妮可就替舒景同解围道,“他只是对你好奇。其实我们都想问问你,你是真的和江阳朔解除婚约了吗?”
“嗯,”林苑说,暗地里掰着触手们数了一下,“这段时间,我已经回答这个问题230遍了。”
“哈哈哈。”妮可又笑了,“行,那我就不问这个问题了。我就想知道你真的申请去特研处工作吗?”
林苑把自己的工作牌拿出来给妮可看。
“哇,”妮可伸过脑袋看她的通行证,“听说经常要外派去污染区,很危险的。”
“你,你为什么要申请这样的工作?”舒景同通红的脸色刚刚褪了点,这时候又忍不住开口,“从来没有向导申请去调研污染区。你……是因为对自己的精神力很有自信吗?”
“不管是什么原因来。这样看起来很酷。”妮可搭住林苑的肩膀,“羡慕你。我其实也很想走出白塔,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可惜我家里不同意,就是这一次,都费了我好大劲才让我父亲点头的。”
窗边的一个卷发的向导听着她们的对话,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什么嘛,说那么伟大。其实不就是被退婚了,丢净了脸,待不下去了才给自己找的借口。”
她压低了声音,对坐在身边的同伴说,
“哪个向导会真正的想去工作啊。我只盼着能早早匹配到一个有钱有地位的伴侣。好再也不用工作,过上舒舒服服的日子。”
隔着玻璃坐在她身边的,是一位留着黑长直发的漂亮女孩。那人听见她和自己说话,微笑着点起头来,似乎非常赞同她的观点。
卷发女孩眼见着有人附和自己,还想着继续说,张了张嘴,突然间僵住了。
一股寒意从背部升起,让她僵着身体,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她刚刚才想到,她是靠着窗户坐的。
在她外面,是数千米的高空,怎么可能有人?
不是人,那这是个什么东西?
窗外那个女孩,一头柔顺的长发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墨黑的瞳孔亮着光,满脸微笑,还在那里不停点头。
卷发的向导只觉得手脚冰凉,像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贴着肌肤爬了上来,让她浑身发软,一动都不敢动。
她咯咯咯地牙齿打颤,僵着脖子,勉强伸手拉扯坐在她另一侧的同班同学。
“干什么扯我啊?”被扯的同伴不高兴地转过头来。
卷发女孩打着颤,僵着身体,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用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窗外。
同伴还嬉笑着顺着她的手往外看,
她看见一个长发飘飘的人头。
那个人头一样的生物,悬浮在窗户外,紧紧贴着玻璃,看她看过来了,冲她咧开嘴,发出嘻嘻嘻嘻的笑声。
“啊啊啊啊——!”尖锐的惊叫声在飞艇内响起。
餐桌被推倒,食物洒得满地,有不少人从椅子上摔下来,有人开始奔跑。
整个飞艇内充斥着完全失控的惊声尖叫。
窗外的那个人头形怪物开始变异形态,长长的黑色头发像带有黏性一样粘在玻璃上,让她得以贴着玻璃爬行。
鼻子和口腔部分慢慢伸长,形成一种顶端尖锐的长长口器。
那怪物用头发站在窗外,开始迅速点头,长长的口器像啄木鸟似飞快啄着玻璃。
哒哒哒、哒哒哒。密集而诡异的敲击声响起。
号称榴弹也无法轻易击穿飞艇窗户玻璃,很快地出现蛛网一样的裂纹。
充斥着混乱尖叫的艇舱里诡异地安静了。
所有乘客,三五成群地簇拥在一起,惊恐地盯着那逐渐扩大的裂纹。
仿佛用目光就能阻止它们的扩散。
一片寂静中,只留下哒哒哒、哒哒哒的密集声音,宛如来自地狱的丧钟。
然而,这还不是绝望的尽头。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天空,逆着刺眼的阳光,摇摇摆摆地飞来一片黑云。
靠得近了,才发现一个个像气球一样浮游在空中的,全是人头模样的怪物。
怪物有着过于类人的容貌,显得尤为恐怖。
脸上有痣,胡渣邋遢的中年男人。涂着口红,皮肤松弛的年老女性。
像是那些随便走在路上的路人,邻里楼道的街坊。普通而平凡的样子,却又是如此诡异。
一张张的面孔,头发散乱,飘飘荡荡,向着飞艇靠过来。
“畸……畸变种。是一种畸变物。”有人看着窗外绝望地说。“我们,我们误入污染区了。”
大大小小的人脸很快就围了上来,贴在舷窗之外。有的嘻嘻笑着,有的愁眉苦脸地哭泣。
有人吐了,更有好几个向导当场晕了过去。
飞艇的内警示灯的红光来回闪烁,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警报,警报,飞艇误入了高空污染区,所有人保持冷静,就地隐蔽,等待救援。全体哨兵队伍,立刻集合。”
“重复一遍,所有向导原地隐蔽,等待救援,全体哨兵,立刻集合!”
……
在飞艇的阴影刚刚走过的绿野之中。
几个全副武装的哨兵分开繁密的绿植,登上视野开阔的高地。
“不见了?刚刚那艘飞艇?”一个哨兵望着头顶天空中飘着的绿色浮云。
就在片刻之前,那里明明飘行着一艘巨大的豪华飞艇。旧日的高科技通行工具,在阳光下闪烁着人类昔日的荣光,异常显眼。
可是,他不过是眨了个眼,那个醒目的大家伙就凭空消失了。
放眼望去,野旷天低,碧蓝的天空除了几丝轻纱般的浮云,别无它物。
骄阳温暖,岁月静好,仿佛一切都是他们的错觉。
领队的士官走上来,正是治安厅长曹俊民手下的第一得力之人谭树。谭树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沉声说,“倪霁,你怎么看?”
身后绿植被分开,穿行出一位身高腿上的年轻哨兵。
那人穿出丛林,足下发力,纵身攀上岩顶,沉着脸色凝眉远眺。却是谭树口中招呼的倪霁。
“是新诞生的污染区。”倪霁看了一会天空的云,神色凝重,“新出现没多久,还悬浮在半空中,很难被人发现。那只飞艇一头撞进去了。”
“我听说那是一船派遣去边境的向导。”哨兵们同情地摇摇头,“可怜,不知道他们还没有机会活着出来。”
谭树站在那里思索片刻。
按理说,他们职属治安厅,遇到这样的事,应该第一时间伸出援手。至少应该回程向白塔申请救援。
谭树脸色数次变化,最终挥挥手,“走吧,不关我们的事。校长的任务是首要的。”
他这一次出来,是受曹俊民的派遣,带着几治安厅中的好手,离开帝都执行一项私人任务。
看到眼前突发的灾难,只想装作不知道,尽快离开。
“不,不通知救援吗?”一名哨兵呐呐道,“那可是一船的人啊。”
谭树狠狠地瞪他一眼,他最烦这样不知好歹,没有眼力劲的家伙,
“在这里耽搁了时间,老师的要事出了岔子,宋元思你负责?”
“可是,只有我们看见了,要是我们不上报,他们就完蛋了。”宋元思的声音在谭树冰冷的目光中逐渐变小,到了最后细小的几乎听不见,
“至少……至少应该发个求救信号嘛。”他细若蚊蝇地小声说。
他知道,一旦发了求救信号,他们这些职责在身的治安兵,就不好不管这件事了。
他这样说出来,肯定会惹谭树的不高兴。
可是,那可是一飞艇的人命。身为保境安民的治安兵,如果连个求救信号都不替那些人发出,良心上怎么也过不去。
谭树正要骂人。
只见身边的倪霁一个纵身,直接从高高的山岩上翻了下去。
清瘦的身影一路坠落,临到地面之时,脚尖在石壁上轻轻一点,卸去下坠的力道。身体顺着冲力横冲出去,几个起跃,向着飞艇消失的方向直奔。
甚至连话都没有交代一句。
“我,我也跟去看看。反正……也要等倪霁不是。”刚刚被谭树骂得头都抬不起来的宋思元结结巴巴说着,不敢再看谭树,一路跟着倪霁的方向跑下去了。
谭树一时间被气得涨红了脸。
虽然倪霁回来了,但老师有了私事,还是依旧让他带队。
他心里很得意,一心想在这次的任务里,好好摆一摆队长的威严。
也该让倪霁知道,如今他们俩的地位早已反过来了。该当他倪霁服从自己的命令。
谁知道,倪霁平日里伪装得很好,不争不抢,沉默安静的。
到了遇到事的时候,却一点都不把他这个队长当回事。连商量都懒得商量,直接抬脚就走了。
谭树恨得直咬牙、
这个家伙还是那样傲慢,我行我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心里对自己是一点尊敬也没有。
谭树咬牙切地想,当初就不该让这家伙回来。等回头一定要在校长面前好好告上一状,让他好看。最好,能在这次行动的时候,就让他死在外面。
偏偏余下的几个哨兵,你看我,我看你了一会,凑过来和他说,
“倪霁也太不像话了,队长。要不……我们还是给白塔发一个求援信号吧?”
“对啊。反正也走不了,得等他们。”
“不然我们也去那边看看吧,在外围帮点忙什么的……”
“毕竟那么多人命。”
“还有不少向导。”
谭树感到心里更憋屈了。
……
舒景同愣愣地跪在地上。
在他的眼前,一大滩鲜红的血液正在缓缓扩散,已经流到他的脚边。
他知道一具尸体躺在血珀中,一身精致的白群被暗红的血液彻底浸透。
那是他的一个同班同学,有着卷卷的短发,微微带着点雀斑,说话有时候有一点刻薄。
片刻之前,他们还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他甚至没搞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先是第一面玻璃被那种古怪的怪物啄穿,在大家惊声尖叫着后退的时候,那个有着黑色长发的怪物乘人不备,从背后砸开玻璃冲进来。
只一下,那尖尖的,像蚊子一样的口器就穿透了女孩柔软的腹部。
到现在,那只畸变种还趴在死去的向导身上,正发出清晰而恐怖的声音。
就在他的身边。
他不敢去看,也不想看到那个画面。
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躲起来。
只是身体一阵发着冷,一阵发着热,四肢软绵绵的一点使不上力气。
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怪物又进来了多少只。
他只知道身边不停地响起尖叫,奔跑和摔倒声。
就在他的眼前,有一个巨大的头颅从下方升起。
那个怪物有一张中年谢顶的男人的脸,稀松的几根白发飘在油腻的头顶,松弛的脸上堆着厚厚的眼袋,浑浊的眼珠盯着玻璃窗内的一群人,露出异常逼真的饥饿神色。
它啪嗒一声把整张脸贴到玻璃窗上,隔着玻璃流下一行黏腻的口水。
怎么办?这个时候要怎么办?
整个身体都冰冷的动弹不得,只有脑子却在飞快地胡乱转动。
快想想办法啊,他对自己说。
有无数的画面在脑海中滚过。
从小到大,他看过很多人类和畸变种战斗的场面。那些电影,小说,播音,甚至广告里,有着无数人类和怪物战斗的故事。
只是在那些制作精良的影视作品中,那些一波三折的文学作品里,所有的向导遇到这样危险的怪物时。
都会统一地瘫软在地上,柔弱凄美地瑟瑟发抖,或是惊声尖叫。
只要这样必定就能等到一个救援的哨兵冲进来,把他们救出险境。
从小到大,他看到的,听到的都是这样的画面。
到了这样危机的关口,他的脑子里当然也只能想起这样的处理方式。
只……只能哭了吗?喊救命就行了?舒景同的牙齿咯咯打着颤,对了,可能还要注意保持形象,哭得梨花落雨,惹人怜惜一些。
他的心里其实有一个隐隐清晰的答案。
在那些电影中,哭泣和尖叫的向导总能等来救命的英雄。
但在现实中,这是行不通的。
视线的余光里,那个有着蚊子口器的头颅从自己同学的尸体上抬起头来。
那个怪物比起刚刚出现的时候涨大了一大圈,皮肤下鼓起诡异的淡红色血管,它嘻嘻笑着,朝这边爬过来了。
要,要动起来,舒景同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