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当然不是什么文学大家, 或者天生的诗人苗子。这一点,即使是她重生到这个时代背景类似一两百年前的世界也一样...毕竟不同于某些领域,超前的眼光和经验足够成就一个天才。
文学领域嘛, 除非是做文抄公, 不然真的是很微妙啊。
如果本身就有点儿小天赋,回到过去后,占时代的便宜,或许也能成就一个文豪之名。但若从来都是苦手, 也不可能因为回到过去就突然开窍了——要说重生了也没什么优势的领域,文学应该算是中间靠前的了。当然, 前提是不做文抄公。
最不会带来优势的, 大概是吃身体天赋的那种,体育竞技什么的。文学的话, 既吃天赋, 也吃经历和眼界, 重生到过去有一定优势, 但绝不是最有优势的。所以作为一个重生者,如果不是真的喜欢这一行,到也没必要追求这方面。
薇薇安就是这样的,她没有这方面的追求,所以都是‘放置’不管的。偶尔写一点儿文字,除了当初读书的时候算是‘作业’,那就是‘游戏之作’了。毕竟她现在和文学界的人还走的挺近的, 写点东西也不奇怪。
诗歌算是相对写的多的,因为文字比较少, 有灵感就能写...得益于领先时代近两百年的眼界, 以及完全对自己开放的地球文学宝库, 事情还真不难。薇薇安甚至曾经将华夏古诗翻译成这个时代能接受的风格,替换了这个文化背景下的文学意向,然后出来的作品,也有不少人觉得‘别具一格’呢。
当然,这样的事薇薇安不常做,倒不是觉得这样‘文抄公’不好,最主要还是因为这太糟蹋原作了。诗歌还和别的文学体裁不太一样,其‘格式’本身也是非常重要的本质,内容与格式并重,脱离了格式空谈内容,就不是诗歌了。
几乎每一个国家的人都会有类似的感觉,自己国家的知名诗篇,一旦翻译成外国文字,就没那味儿了,这和小说之流还不大一样。
诗歌之美,格式韵律是极重要的组成,绝不能忽视!所以诗歌的翻译就是丢失的过程,只是没办法了,如果不进行翻译,丢失后的那点儿内容都看不到,那太可惜了——所以才有了翻译。
虽然不是文学大家,但这个时代,薇薇安要做一个评价文学的人,却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一方面是现代人比此时的人眼界更加宽广,也更具包容性。另一方面,薇薇安这辈子受到的教育也相当好,绝对属于‘精英’范畴内了。
再加上日常缺乏娱乐,上辈子很少碰的‘严肃文学’,这辈子也当作是寻常了...眼界、品味都好的惊人!
所以,借由一两首各自的作品而起,她和威廉·霍利斯谈论诗歌,谈论文学,实在是毫无障碍。
“...我非常讨厌诗歌中的叠床架屋,循环往复...当然,我知道一些古诗歌经常会有这种手法,这大概和古代诗歌很多都是民间作品有关,循环往复便于咏唱。配合朴素的文字,有一种不经雕饰的美感,和如今的‘精巧文学’恰好相反。”
“但现在已经不是古代了,文字的技巧足够成熟,大家都善于精雕细琢。这种情况下的循环往复,本质上是文字的冗余,看起来有很多节,其实每节的意思也差不多——不会有古诗歌的质朴,只会有一种当代人的矫揉造作。”
薇薇安和威廉·霍利斯谈论诗歌,谈自己更喜欢那些清新的诗歌...当然,一些很宏大的作品也不是不喜欢,只是要写的非常好才行。
“...宏大的作品要写的流畅我才喜欢,读的时候最好如同大江大河,奔流不息!本身的节律,便能塑造历史的汹涌与不断向前。”
威廉·霍利斯对薇薇安的看法连连点头,因为这也是他的看法,两个人在这方面实在是太一致了!
“我很喜欢一些国外的诗歌,在我们的诗歌之路有些词穷时,汲取别的文化的营养也是一个出路。但文字的翻译是一个问题,我不认为阅读翻译过的文字,还能体会到诗歌的本质,还是得学习外语,然后......”威廉·霍利斯少见地展现出了善谈的一面,对着薇薇安滔滔不绝起来。
薇薇安笑着说:“所谓诗歌,即翻译以后失去的东西!”(注一)
“实在是精辟的评论!”威廉笑了一声,朝薇薇安举杯。
玛丽公主有些意外地看着忽然熟悉起来,甚至可以说是引为知己的两个人,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看起来非常正常,威廉可以说是天生的诗人,作为一个诗人,不受世俗社交的约束,一旦确定对方是朋友,那就真的是朋友了。
而薇薇安,也不是会被束缚的那种人,关系突飞猛进,就在一场谈话后,也是没问题的。
但...但...哪里不对呢?
哪里都没有不对!至少薇薇安没察觉到,她迅速地和威廉·霍利斯熟络起来——当然,这句话这样说毫无冲击力,毕竟她有很多很多的熟人、亲友,并不差威廉·霍利斯一个。可反过来看,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威廉·霍利斯的朋友真的很少很少,除了几个诗人朋友,哪怕是从小就认识的其他贵族青年们,他们的关系也很生疏。毕竟感情是相处出来的,他和他们完全无话可说,又能怎么样呢?
“您完全可以做一个优秀的诗人了。”在威廉·霍利斯的小型文学聚会上,他这样说。
这是威廉第一次邀请了薇薇安,他的朋友们也很好奇,从来不会轻易邀请上流社会人士来到这个文学聚会上的威廉,到底邀请了一个怎样的人——薇薇安在文学界颇有名气,毕竟她一直和艺术界走的很近,文学界又和艺术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以有些人曾经接触过薇薇安,但并不多。说起来,薇薇安就算经常参加沙龙,和初出茅庐的出色艺术家、诗人等接触,可也没有自己挖掘新人的意思,所以真正还没出头的人,她还是见不到...而威廉·霍利斯这里,多数就是这样的人。
为了让大家立刻就能‘熟悉’薇薇安,威廉·霍利斯难得非常贴心地给了一个建议,让薇薇安朗读自己的作品。相比起无意义的(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日常的交流,一篇作品显然更能让他们这些人一下明白她是哪种人,又是哪个段位的。
于是薇薇安早做准备,来之后就朗诵了诗歌,结果也不错...除了准备的作品确实有点东西外,其实也是因为这些人对她放低了一些要求。当期待不怎么高的时候,得到了超出预计的东西,就会有类似‘触底反弹’的效果。
在这些‘诗人’眼里,薇薇安可能是离诗歌最远的那种人了,首先她就很有钱,生活还一帆风顺...‘文章憎命达’这种说法,可不只是华夏才有,应该说各个国家都是一样的,穷文人仿佛是各国都会有的统一印象。
如果说,小说家还能靠版税赚到一些钱,那读者基数更少的诗人,真的就是毋庸置疑的穷了。
诗人想要富贵,根本不能靠作品本身,作品只能说是他们进入上流社会的敲门砖——上流社会是最不在乎诗歌这种无用之物的,他们的风雅,大抵都是附庸风雅。但他们又需要这种附庸风雅,所以总是会和文学家、艺术家‘媾和’。
作品有一定水平是基础,可当达到这个基础之后,其实这就不重要了。上流社会更在意的是其他东西......
“成为诗人?啊...太可惜了,相比起自己写,我更愿意做欣赏的那个人。”薇薇安放下自己的手稿,笑着说。然后还摆了摆手:“而且......”
“而且?”
“而且要是做一个女诗人的话,未免太过纠结了。虽说诗人本来就是纠结的,但女诗人依旧是其中的出类拔萃者...作为女诗人,大众总会关心女诗人本身,超过她的诗作吧?虽然男性诗人也会引起种种遐想,但当男性诗人与想想不同时,人们的接受程度也会更高。”
“可女诗人?嗯......”
“文艺伤感的女诗人,连一朵花开、一声叹息、一片雪花的消融,都足以让她们有所触动,神经敏感脆弱到了极致——这不是和当代男性理想中的女性很像吗?所以如果女诗人不能是这样,大众甚至会觉得受到了欺骗。”
“一个诗人,如果连在诗歌中都不得自由,要受世俗主义的约束,那未免是一种悲哀,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选择诗歌。”
“或许可以不去管其他人的看法呢?”其他人理解薇薇安的意思,一想果然是这样,但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那很难,即使可以对绝大多数人不在乎,可总有一些人是女诗人会在乎的——对于女诗人来说,在意的自己,而不是自己的诗作,这已经是一种痛苦了。可是,自己的诗作被接纳了,而自己本身却被排斥在外,不是另一种痛苦吗?”
“而且...”说到这里,薇薇安停顿了一下,笑着说:“这个世界对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男性被鼓励去冒险,甚至不为他人的流言蜚语所动,打破旧有的‘权威’,所以他们不管大众的看法要更容易一些,甚至会成为被肯定的原因。在功成名就以后,传为佳话。”
“可是女性不是这样的,我们被教导在规则内行事,绝对不可以挑战什么。不然哪怕获得成功,这依旧是被攻讦的要害。”
奥斯汀小姐有一颗清醒而笃定的灵魂,威廉看着侃侃而谈、眼睛里全是自信光彩的薇薇安,心想。
“但是,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奥斯汀小姐您并不想要成为一名诗人吧?”威廉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才补救一样解释:“我是说,奥斯汀小姐是一个性情坚韧的女士,而且总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容易为外界动摇。”
“您这样的女性,如果真的决定做女诗人,是能够做到您说的那些...那些很难的事的。”
薇薇安笑着点点头:“是啊...这就是最关键的地方了,那代价很大,但不是支付不起。只是,我对诗歌的热爱不足以支撑我付出那样的代价,我还是做一个欣赏诗歌的读者就好了。”
“不管怎么说,这个世界需要您这样才华横溢的诗人,也会需要我这样的读者的——或者说,您需要我这样的读者吗?”
诗人对于读者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一方面,真正的诗人应该是早就做好不会被主流接受的准备了。事实上,即使是主流诗人,他们的诗集也很难说有多少销量,主流以外的诗人就更不要说了,大概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小猫两三只’。
所以读者什么的,真的不用期待。
另一方面,要是真的没有读者,诗人也会觉得遗憾吧,毕竟受认可是人的本能。更何况,诗人就算没梦想着有很多很多人理解自己,也会想着至少有二三知己,真的一个也没有,那就太孤独了。
“当、当然,您是诗人最期待的那种读者......”威廉有些紧张地说道,觉得心里暖洋洋的。这种感觉和他面对麦尔顿侯爵夫人不太一样,很难说是对爱人的‘爱慕’,但也很棒,是对‘知己’的期待。
然后,顺理成章地,他开始和薇薇安走的很近了。他对薇薇安这种热情,甚至引来了玛丽公主的‘提醒’。
“你觉得威廉怎么样?”玛丽公主在下午茶时忽然问薇薇安。
薇薇安没反应过来:“什么?”
“最近大家都在说,威廉完全爱上你了...其实...”说到这里,玛丽公主也停顿了一下才往下说:“其实,威廉倒是各不错的结婚对象,对普通姑娘或许有些问题,但对你来说却是刚好。”
薇薇安知道,玛丽公主说的不是家世之类的,而是威廉·霍利斯的性格。对于某些人来说,结婚对象是个诗人,或许不是个好选择。剥落掉那层光环后看那类人,就会知道做他们的伴侣很痛苦。
如果是个‘假诗人’也就算了,写诗不过是个说法,和其他职业也没什么不同。可要是个真诗人,那就完蛋了...他们往往是有些脱离常识的、靠情感和直觉做决定的,不食人间烟火什么的,说的就是他们。
这种人,远远地崇拜当然不是问题,可一旦和他们生活,问题就大了!
爱着诗人,是会变得不幸的...哪怕诗人也爱着自己的伴侣,这一点依旧不会变——诗人的爱,得到以后,几乎注定不会永恒。当他们的灵感降临,就会失去。
可如果不爱诗人,只当他们是一个好朋友,以朋友、家人的方式相处,就完全不一样了,会相当省心。而在上流社会,要找到一个这样‘省心’的结婚对象,也是不容易的。
“您怎么也这样说呢?我还以为,面对婚姻,您会更加洒脱呢!就连您,看到一男一女走的近一些,也会想到结婚吗?”薇薇安笑着摇摇头,轻描淡写地点过了这个话题,以这种不痛不痒的方式到此为止。
玛丽公主却没有顺她的意思说到其他,当然,她不是关心威廉·霍利斯,她在意这件事的原因在别处,只是薇薇安当下还不知道。
“所以,你对威廉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玛丽公主眨了眨眼睛。
薇薇安知道没法回避这个问题了,虽然其实不愿意和别人谈这类东西,此时还是点了点头:“好吧,您如果非要我给个肯定的答案,我可以告诉您,是的...我对威廉一点儿结婚的想法也没有——说实在的,我觉得他对我也没有。”
“威廉是一个很出色的诗人,他对我的热络,大概是诗人对知己的那种。或许,在过去很多年,他都没能遇到一个像我这样读懂他的读者吧。”说到最后,薇薇安还有点儿得意呢。
“哦...那可不一定,你是那种很能分清楚各种感情的人,爱情、亲情、友情、同情、好奇...这些都明明白白,但大多数人是分不清楚的,也没有必要分的那么清楚,不是吗?多的是结婚对象,只要有那么一点点似是而非的感情,就足够缔结婚约,走入婚姻殿堂了。”
“如果都只会为‘爱情’结婚,那这个世界上能结婚的人大概只有很少一部分了。”
“威廉,威廉是一个出色的诗人,他有着对感情的敏锐,应该是能够分清楚的,但有必要执着于此吗?和自己最好的读者,一个好朋友,一个知己求婚,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事实上,有人偷偷告诉我的,威廉已经计划向你求婚了。”
薇薇安惊讶了,是真的惊讶...虽然最近和威廉走的挺近的,但她并没有察觉到对方居然连求婚的想法都有了。虽说,这年头,男女走的近一些之后,再有求婚就不需要意外了,但她是真没想到,威廉·霍利斯那样的诗人也会这样。
大概是她对真正诗人的‘滤镜’吧,总觉得那种人就是不落流俗的。这个时代的那些世俗规矩,他们也应该不屑一顾...知己就是知己,何必要说什么婚姻呢?
现在看起来,相比起一个‘不谙世事’的诗人,居然是她天真了。
“呃...我真没想到...总之,谢谢您的提醒。”薇薇安惊讶之余,还是感谢了玛丽公主说到了这个。
“所以,你的打算是?是我想的那样吗?”玛丽公主又询问她。
薇薇安没怎么犹豫,便给出了肯定答案:“是的,我无意于此,同时也不想失去一个这样好的诗人朋友。我的朋友虽然不少,但如同威廉这样纯粹的,其实也不多,我其实很愿意和他这样纯粹,甚至有些超脱于时代的人相处——那给我一种很自由的感觉。”
是的,薇薇安还真的挺珍惜威廉这个新朋友的,和对方相处,她找到了上辈子交往朋友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对方是个不受世俗拘泥的、真正的诗人?
“所以,我大概会避开威廉一段时间...啊,正好,夏天也要到了,离开美林堡也算是理由充分。”薇薇安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心里有了负担,还是正相反,是在如释重负。
“哦...”听到薇薇安真心话的玛丽公主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说了出来:“你难道就没考虑过威廉吗?竟然你都说了,很愿意和他那样的人相处——你一向很聪明,应该知道,生活没必要一板一眼。”
也不是说,一定要爱情才能结婚...差不多,能够和自己愿意相处,也愿意和自己相处的人,和谐地生活在一起,就已经是可以预料到的生活里,最好的一种了。
“殿下,您真的很希望撮合我和威廉啊...”薇薇安还以为玛丽公主是和威廉感情不错,这个时候很想要促成这件事,才这样的‘实在话’都说出来了。
然而她还是笑了笑:“倒也不必,至少对于我来说,婚姻不是必须选项。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在这个问题上‘偷懒’呢?”
玛丽公主才不是为了威廉·霍利斯才说了这么多,都不像是平常的她了——作为一个婚姻上相当洒脱,搞到了婚姻自由的公主,她不喜欢别人多问自己这方面的问题,当然也就不会多问别人这方面。
她其实是想到了霍夫曼,作为亲人她一直以来都非常关心霍夫曼...说实话,玛丽公主一直以来是非常欣赏薇薇安这一点的,她们的婚姻观有非常相似的部分。但只有这个时候,她站在霍夫曼的角度,觉得他确确实实不算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