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的脑海里, 一瞬间闪过了很多念头,茫然居多——可能因为这是一个看起来英俊、聪明、温和的青年的脸,所以她一瞬间没有为和一个陌生异性单独呆在同一空间内而害怕。
果然人很容易被第一印象影响。
慢慢回过神来的薇薇安, 才想到, 自己刚刚太专注了, 以至于没注意到有人又走进了房间里。现在的问题是,罗恩哪儿去了?他在门外, 如果有人进来,他不说阻止, 至少也该进来提醒她吧?
还没想清楚罗恩去哪儿的薇薇安,微微侧了一下头...忽然觉得现在双方无语, 呃,是僵持住了。
“你——”“奥斯汀小姐。”
“咦?”薇薇安一个‘你’字才出口,对方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这让薇薇安脑子急转——是认识自己的人吗?啊,说起来,这里是读书俱乐部的‘活动室’, 能来的不说全部都是‘炼金学会’会员, 至少也是相关人员吧?
薇薇安忽然想到了那三位自己没见过的会员中, 有一位倒是和眼前的青年,或者说青少年符合。于是她试探着说:“嗯...库伦先生?”
看对方的反应, 薇薇安知道自己应该是说对了...‘卢克·库伦’是薇薇安加入‘炼金学会’前,这个读书俱乐部里最年轻的成员, 也是最年轻入会者的纪录保持者。他13岁的时候就加入炼金学会了, 比薇薇安现在这个年龄还小一岁呢。
之前在向薇薇安介绍‘炼金学会’时, 斯佩罗先生还着重讲过‘卢克·库伦’, 称他是他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年轻人之一, 或许连‘之一’都要去掉——薇薇安虽然在他看来也有天赋,但和‘卢克·库伦’那种堂堂正正的天赋不太一样,斯佩罗先生凭感觉认为她就是那种‘直觉选手’。
这倒也不能说‘不科学’,普通人觉得科学界事事都要讲科学,不会信玄学的。殊不知,当项目遭遇瓶颈,实验卡在一半,相信各种幸运物,幸运数字,做各种心理暗示的,还是研究员们啊!
大家也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别人的现实事迹,知道了世界上就是有不讲道理的直觉存在。
就是有人‘嗅觉敏锐’,能够在很多条道路里找到正确的那一条,而且这还是很多实验室领导者的核心竞争力呢——不然呢,实验室大boss的核心竞争力是实验的实操能力吗?
事实就是,各大知名实验室的大boss都是老人家了,就算脑袋老得慢,手脚也是要遵循客观规律,渐渐没那么灵便的!这些人不管年轻时候是不是以实操能力出头的,这个时候的实际动手能力也是不断下降的。
让这些大boss依旧站在实验室顶端的原因,除了他们已经做出了成果,是大拿,过往战绩令人放心,能够搞来钱外。关于实力,最能体现他们实力的也就是为研究指明方向的时刻了。
一个错误的方向,能够让最优秀的团队,从小组长到每一个实验操作者的劳动,全都变成无效劳动。当然,人们可以说,试错了也是一个成果。但想来,如果可以得到正确的那一个,没人会想要‘试错’成果。
当一个大boss的出错几率高于行业平均值了,那是很消耗团队积极性的事情。长此以往,大boss即使依旧是大boss,大家想想经费,想想论文,或许不会直接怼上去,但要说‘尊重’,那也是没有的了。
相对来说,一个正确的方向,那就能让团队的劳动尽可能变成有效劳动。这种情况下,哪怕大boss从不加班,每周只出现在实验室办公室里半天,用来解决这周大家遇到的一些问题。然后出成果了,从荣誉到金钱,大boss还拿走最多的好处,大家也是愿意的。
不仅愿意,还歌功颂德呢!都觉得自己跟了牛.逼的大老板,人家是真有实力...当然,前提是大老板好歹当人,自己吃肉,手下人也能喝点汤。
科学探索的是最前沿的东西,这也导致科学界的事情很多时候就是黑箱,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很多事根本没法解释清楚。这样一来,唯结果论的风气就很盛行了,不管怎么做到的,能做到就能获得鲜花和掌声。
而且大家也觉得那种‘敏锐嗅觉’不是玄学,其中肯定有科学的部分,只不过是现在没法解释而已。
在薇薇安上辈子那会儿,事情都是这样的,这个时代只会更加严重...打个比方,就说硝.酸.甘.油片吧,它的起效原理实际上是直到药品面世80年后才被发现。但这不妨碍它的生产和销售,这就是唯结果论的典型,有用就用。
而这样的事儿,越靠后就越不可能了......
薇薇安说完‘库伦先生’后,觉得两人这样是有点儿尴尬。就假装平常地说:“我听斯佩罗博士提到过您...您看起来身体好了不少,嗯,祝贺您。”
之前薇薇安没在炼金学会的聚会上见过‘卢克·库伦’,就是因为他得了伤寒,一直在家养病。
此时的伤寒是能要人命的病,但病程倒也没有这么长...不过病了一次后身体虚弱,需要修养一段时间也是很常见的。
所以薇薇安在炼金学会两周一次的聚会上,一直没见过他并不奇怪。
卢克抬了抬眼皮,看着薇薇安,大概有一两秒吧,然后才轻声说:“是的,托您的福,奥斯汀小姐,我现在全好了——我也收到了斯佩罗博士,以及其他几位会员的信,他们对您的评价非常高。”
简单的‘商业互吹’虽然俗气,但确实让现场的气氛正常流动了起来。也就是这个时候,罗恩回来了。他也听到了房间里的动静,走进房间问:“小姐?您还好吗?”
薇薇安回道:“没什么,是库伦先生,他也是读书俱乐部的会员...你刚刚没看到吗?”
罗恩有些心虚地说:“噢...对不起,小姐,我刚刚去了一趟盥洗室。”
他显然觉得自己违背了一个男仆的职业素养,正好是需要他在的时候他不在了。只能说幸好此时进来的人并不是坏蛋,不然就不是现在这样了——当然,话说回来,这个环境也不是危险的环境。
楼下有门房看着,不太可能在薇薇安在的时候,放身份不明的人上来也不跟着。
环境的安全,就让他没那么警醒,想去盥洗室也就去了。
对此薇薇安倒是比罗恩本人更不在乎,她理解地点点头:“没什么...”
人有三急,不可能要上厕所了,还在门口给你守着吧?薇薇安虽然在这个时代也成了资本家,但也不是什么魔鬼。
薇薇安又看看书架上的书,看看罗恩,看看‘卢克·库伦’,清了清嗓子:“罗恩,你能来帮忙吗?这本书我拿不下来,大概是力气不够。”
‘卢克·库伦’离得更近,绕过了书架,没等罗恩过来:“我来帮您吧,奥斯汀小姐。”
薇薇安这才发现,对方至少比自己高了15厘米,抽出那本《误会中前进,稀土谬误》要轻松的多。直到对方走到几乎挨着她的位置,她是本能地避开那种身高压制,让开了一步。
然后又停顿了一下,才想起自己该说什么,连忙说道:“劳驾......”
心里暗暗打气:没关系!你还在黄金生长期呢!
自从薇薇安进入青春发育期后,身高还是往上蹿的挺快的,她现在已经5尺6寸了(都是和礼兰的长度单位,相当于167到168厘米的样子)。这样的身高,在此时女性之中绝对可以说高挑了,然而薇薇安并不满足,她的目标是170厘米以上,而现在看起来还挺有希望的。
“是这本吗,奥斯汀小姐?”卢克将书递给薇薇安。
薇薇安看了一眼封面,飞快点了一下头:“是的,多谢您...啊,您也是找书吗?那就不打扰了。”
薇薇安决定回去好好研究一下现在稀土元素的探索进程,而且现在活动室里多了一个‘陌生人’,再留下来也很奇怪...她在先行离开前客气地说:“那么,下次再见,库伦先生,希望能在下次会员聚会上见到您。”
卢克·库伦点点头:“下次见,奥斯汀小姐,下次会员聚会我会来的。”
之后一次会员聚会人来的很不齐,因为现在夏天已经开始了,只要有点儿闲钱的美林堡居民总是要往外跑的。炼金学会的成员们,不敢说都很有钱,但显然也属于能离开美林堡度两周假的那个阶层。
不过,久违的卢克·库伦却是出现在了聚会上,成员们都对他的健康回归表示了祝贺。
也有人忧心忡忡地建议他:“卢克,你不应该留在美林堡的,你比其他人更需要在这个时候离开,去乡下或者疗养胜地呼吸新鲜空气,享受更健康的食物、饮水...伤寒之后的身体需要一段时间康复。”
“多谢您的关心,但我现在只能留在美林堡了...我已经五年级了,接下来是公学最后一年,我得准备申请大学了。我的第一目标是‘罗齐奥国立大学’,他们的化学系是最好的,只是那很难,特别是我还是个外国人。”
卢克·库伦确实是大家认可的天才,但有的时候天才也不一定能上最好的大学。特别是这年头,大学都有各自的招生标准,再天才,不符合标准也可能落榜。
听到卢克·库伦在计划着大学的事,薇薇安下意识感叹:“真棒啊,大学...说实话,当代高等教育拒绝向女性敞开大门,这是绝对的错误。”
在座的都算是这个时代的高级知识分子了,而且还是知识分子中比较‘现代化’的,这就让他们接触各种新式思想比较多。对女性想要多读书,想要进入高等教育之类的想法,不说肯定吧,至少不会有人公开跳出来反对。
卢克看了薇薇安一眼,很快收回了视线,之后的聚会上,他发现薇薇安相当活跃。她似乎相当擅长和在场这些年长的学者打交道,一点儿不像是个小女孩。
她还经常问问题,有些时候问的问题在卢克看来都有些过于基础了,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化学上的门外汉。但当她继续参与讨论,这个想法又不攻自破了——有时,有人都说的很深很艰涩了,一些没那么厉害的炼金学会会员已经听不懂了,她却是明显跟上了。
之后她无论是提出自己的想法,还是表达疑问,都是听懂了的人才能做到的...真正听不懂的人,根本连提问都做不到。更别说像她那样,想法言之有物,问题或角度特别,或直切要害。
特别是第二次在会员聚会上见到她,他更加确定了这一点,因为这一次,他也是某个话题的发起者。
“是的,我和我的父亲正在研究,嗯,一个暂定为‘制冷机’的东西...一家天然冰公司希望能设计出脱离季节、气温的限制,可以人工制造低温空间的机器,用于保鲜。我认为这是个很有趣的想法,实用性也很强,如果能成功,应该会改变很多东西。”
的确会改变很多东西,薇薇安心里暗暗想。然后就脱口而出:“是的,如果有足够的冷库,还有‘保鲜船’,屠宰后的肉类就能直接从新大陆运到旧大陆了...新大陆的南部大平原上,据说有当年库蒂利亚放野的牛,没什么天敌的环境下自然繁育了那么多年,有几千万头之多。”
“当地人消耗比繁育更慢,但向外运输也没有途径......”
“这只是一个例子而已,实际上仓储、运输等行业因此被改变的,绝对不是这么一点儿,这不是局部的改变,应该是整体的。”
卢克点点头:“是的,我完全赞同您...我们首先想到了硝石溶解降温,这是200年前就有人做过的实验了。但成本太高,硝石并不便宜,而且效果并不好......”
简单来说,硝石还是太贵,而且其吸热效率低了一点儿。
有人跟着说:“□□怎么样呢?3/4个世纪以前,罗斯福先生就用□□蒸发使水结冰,看起来效果比硝石好了很多。”
卢克摇了摇头,显然是实际实验中发现□□不合适——准确的说,□□已经可以向那位自然冰公司的老板交差了,他的父亲就是联合另一名发明家,弄出了一个被他们命名为‘制冷机’的东西,其中的关键就是□□和冰库压力泵。
现在看起来,若不出意外,应该能凭此大赚一笔。
但卢克本身并不看好,他认为□□各方面都不是最合适的制冷剂,现在也只是临时顶上而已。就像历史长河中很多过渡性的选择一样,以后再来看,都不会记得曾经有它们存在过。
薇薇安知道自己也搞不出来冰箱,倒是愿意拿自己知道的东西启发科学家们——这和她想保密手工皂那些东西的配方,多赚点钱,并不冲突,完全是两回事。
所以她就想了想说:“氨怎么样?”
这时还谈不到‘氟利昂’,离这种物质被合成还很远呢。事实上,这还是个大家已经知道氟存在,但就是分离不出氟单质的时代,更不要说在这基础上人工合成一些化合物了。
而氨,薇薇安记得世界上第一台人工机器制冷的家用冰箱就用了氨做制冷剂,时代背景大概在19世纪中后期,比现在这个时代背景也就晚二三十年的样子,现在的生产水平要造出来应该是可行的吧?
毕竟这个时代,二三十年的科技变化显然没有后世二三十年那么大。
薇薇安说到‘氨’,大家都点了点头。此时可以用于制冷的物质还是挺多的,大家随便一想也能想到好几个。薇薇安说‘氨’,大家也只觉得是一个很合理的答案...不过也就是这样了。
任何东西开始的时代,总是‘百花齐放’,其中各种奇异的方向都有人做,也看不出太大的差别。只有最后大浪淘沙,才能知道哪一种是真正的未来。
氨当然可以,但□□就差了吗?还有氯也能气化制冷呢,看起来硫酸似乎也有做制冷剂的潜力......
大家讨论这些的时候,薇薇安也不因为自己知道一个‘氟利昂’就觉得了不起,没必要听了——知道氟利昂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也就知道氟利昂了!而且还知道的不多,不要说怎么制取了,氟利昂真正的化学式她都不知道呢!
不过,在大家讨论的时候,薇薇安发现了一个问题。为了确认她没有想错,她问所有人:“先生们!你们难道觉得应该保证冰块不化吗?”
大家谈‘制冷剂’谈不了多深,因为这个问题现在就是一个等待探索的阶段,要是讨论讨论就能搞定,早就有人发明好用的制冷机了...这种机器的前景是很受认可的。
所以大家之后不知道怎么的,话题就转到了冷库隔热的问题上。薇薇安越听越觉得,他们是认为现在用的冷库,最好要保证冰块不化,这样才能确保冷库中保存的食品不会坏掉...他们最后讨论起了隔热材料的问题。
过去有人用棉被,也有人用麦秆什么的,就为了给冷库的冰块隔热,防止冰块融化...他们觉得可以发明一种更好更方便的化和材料。
薇薇安的话一出,大多数人都奇怪地看向她:“当然啦,冰块一旦融化变成常温,就不能冰镇保鲜了,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儿吗,薇薇安小姐?”
薇薇安才发现,这时的人们,包括化学家们,对‘热学’的认知也是错的离谱——可能因为热学一般在物理学家的领域?但化学也要研究这个吧?更不要说,这个时代自然科学体系还没有特别明确的分科呢(经常出现跨领域的学者就源于此了)。
薇薇安只能解释:“不不不,不是冰块不化保证了低温,恰恰相反,正是冰块融化需要吸热,这才能带来低温。”
这其实有点儿反常识,有人下意识就要反驳:“不,奥斯汀小姐,你应该注意到了,最冷的时候水都结成冰,而天热了,冰就化了。”
薇薇安想要解释,但她还没开口,卢克就先说了:“奥斯汀小姐是对的,水的结冰和融化是因为气温变化而出现在的‘指征’,是结果。而并非结冰不化,天气寒冷,冰化了,天气温暖...这是倒果为因了。”
薇薇安点点头:“正是如此,而且先生们,你们没有注意到吗?冬天下雪结冰的时候,其实下雪时并不是最冷的,刚刚融雪融冰时才是。”
这属于乍一听觉得不大对(毕竟本能觉得大雪纷飞时最冷了,融雪则是天气转暖的象征),但仔细一想又能很快找到亲身经验验证的例子——谁没有融雪时,要更注意防寒保暖的经验呢?
这可不是后世,条件不错的人都能做到室内有暖气,出行有车内空调,几乎感受不到冬日之冷...此时就算是一国之君长了冻疮,也不用奇怪。
冬天就算王宫里有暖气、有壁炉,离开皇宫的车上也能滴水成冰,而‘御驾’降临的地方也不是处处都有王宫差不多的条件的。
所以大家这方面的直接感受都很真实,也有不少的经验流传了下来。
薇薇安的说法像是打开了一个开关,这让在座的化学家们一瞬间想到了很多——所以,冷库的重点不是为冰块隔热,而是要平衡好隔热和融化的效率对吗?这样一来,过去制约冷库冷藏效果的关键好像找到了......
虽然只是一句话,但这种时候一句话真的很有用。
卢克将所有人‘熟练’的反应都看在眼里,意识到奥斯汀小姐肯定不是第一次发挥这样的作用。
他再一次确认了一点——她对化学,不,应该说是对自然科学的认知是高屋建瓴的,做出准确而关键的判断轻而易举。只是细节一塌糊涂,就像是由一位高明的老师教导过的糊涂学生。
某种意义上,他倒也没有想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