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被神乐绮罗送到小学门口。
按照往常的习惯,他将在学校慢悠悠逛一圈,计算着时间差不多之后正大光明走出来,赶上八点二十分的公交车去港未来21区。
但破天荒地,太宰治今天背着书包走进了教室。
“想当一天好孩子”——出于某种愧偿心理,太宰治乖乖地坐在座位上,在老师讲着“apple”的情况下心不在焉地拿出数学课本。
一节课?两节课?又或许只过了十分钟,太宰治听到自己的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
【你知道这全无用处。】
【就算在校园里消磨一整天,也无法填上之前长达几个月的漏洞。】
【别以为能亡羊补牢,你压根没建过栅栏,羊早就跑得一直不剩了。】
【与其服用心理安慰剂,不如一错到底,反正不会更差了——】
……
于是太宰治在21区游荡了一会儿,刻意忽视了选项“羊”,他发现自己只能回到森鸥外的木屋前。
医师毫不意外在门口看到小小的身影,不如说是他一手造就了小孩心理上“无处可去”的局面。
“你来了。”森鸥外正在清点便携医药箱里的药品。
太宰治盘腿坐在椅子上,托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港口黑手党终于看上你这个三流医生了吗?”
森鸥外在药箱里倒腾的手顿了一秒,他可从没与太宰治提过这个。
“还不到那个地步,冲突地点在擂钵街附近,所以我有幸接到了委托——港口黑手党,是神乐君告诉你的吗?”
对于他什么都要扯上神乐绮罗的不断奶行为,太宰治大写地不耐烦:“难道不是很明显吗?你就差往脸上写‘请让我加入港口黑手党’。”
“这可真是……”森鸥外深吸一口气,挠了挠蓬乱的头发。
所以说他有时候故意逗弄太宰治不是没有原因的,聪明过头的小孩只会惹人讨厌。
“既然如此,太宰君要一起来吗?之前不是说对人体的死亡过程很感兴趣?”
太宰治注视了他一会儿,垂眸道:“好啊。”
帮派火拼完的场景注定不会很好看。
虽然没到断肢横飞的程度,但擂钵街专门翻尸体的家伙们如闻着味的鬣狗,在战场边缘游荡。
森鸥外正在为还有救的几个家伙做简易消毒清创和缝合。
太宰治一边替他递工具,一边观察徘徊边缘的鬣狗们。
有个新来的家伙似乎抢不到尸体,只好呆愣愣地盯着这边——
“他在等你失手。”
伤员咳出的血沫混着唾液溅到太宰治脚边,他皱着眉头往一旁挪了挪。
又或许是看上了森鸥外的医药箱,谁知道呢。
伸手拿了个空,森鸥外无奈道:”如果不想帮忙的话,至少别捣乱。或者……”
他从兜里抽出一把手术刀递给太宰治。
“替那几个没救的倒霉蛋结束生命吧。”
太宰治愣了愣。
杀人吗……
仿佛看穿太宰治的顾虑,森鸥外轻笑一声:“与其怀揣巨大的痛苦苟延残喘三五十分钟,不如利落死去。”
看着太宰治沉思的模样,森鸥外瞳孔微暗。
“而且死亡这种东西,无论在病床旁观察多少次都无法得出结论。”
的确,森鸥外没有说谎。
然而终结别人的生命再多次,也同样得不出结论。
“求……杀、杀了我……”
太宰治听到倒霉蛋嘶哑的声音如同破烂的风箱,一卡一卡发出最后的嗬嗬声。
他瞥了森鸥外一眼,最终接过医师递过来的手术刀,走到没救了的黑手党身旁,慢吞吞地蹲下。
倒霉蛋原本是个强壮的男人,不过现在脸色灰败,形容枯槁。
太宰治能看到生命力一点一点从倒霉蛋眼中流逝,明明挣扎着求死,却瞥见他手中的手术刀反光时下意识恐惧,用尽力气瑟缩。
矛盾又迷人。
云层遮住了一半的太阳,一整片的阳光割裂成半,按照云朵不规则的边缘划出歪歪扭扭的分界线。
森鸥外和鬣狗们在分界线的阴影里工作着。
海风吹来港口的咸腥气味,吹淡了血腥气。
随着风慢慢吹动云,分界线开始朝太宰治扩张。
森鸥外处理完第一个病人,一抬头,倒霉蛋仍在挣扎:“严格意义上说,太宰君是在做好事。”
当然不是。
即使打着良善的名义,底线一旦跨过,再谈挽回就是痴人说梦了。
太宰治依旧一动不动蹲在黑手党旁边。
森鸥外用柔和的语调说道:“没关系,我知道太宰君是软弱的小孩。但大人总会给弱小又漂亮的孩子倾斜更多善意。”就好比你和神乐绮罗的关系——
他意有所指的话终于获得了太宰治的回应。
被小孩冰冷而愤怒的目光注视着,森鸥外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就是这样,被恐惧裹挟着不得不向前,自以为做出了选择,实际上只是胆小而怯懦地按照他所给出的道路前行到制定位置——
想到精神崩溃而关入隔离场所失去价值的与谢野晶子,森鸥外感到淡淡的遗憾。
明明他规划好了最有效率的道路,为什么要挣扎着醒来呢?
这下不是完全失去价值了吗?
“治自己也很清楚吧?只要什么都不做就足够勾起别人的同情心……”
枪口悄无声息抵上腰际,突兀截断了森鸥外的下半句话。
刻意压低的嘶哑声音命令道:“支开他。”
电光火石间,一股森冷的寒意从脊柱窜到大脑,下一秒传递到神经末梢,冻得森鸥外手脚冰凉。
他竟然完全没察觉到!
太宰治盯着突然出现在森鸥外身后的鬣狗。
是那个新来的、刚刚盯着这里的家伙。
男人佝偻着身子,黑色兜帽衫遮住了上半张脸,看不到眼睛,下半张脸则被口罩遮得严严实实。
他穿着老旧的夹克,布满油漆点的裤子和脏兮兮的皮鞋。
太宰治见过不少,走投无路、怀里揣着刀或者枪,随时可能闯入便利店打劫。
这样的人在21区随处可见,尤其是战后。
但莫名地,面前的男人叫太宰治生出一种隐约的熟悉感。
腰间的枪管不耐烦地顶了顶,催促森鸥外开口。
“诊所左边第三格上锁的抽屉,有太宰君想要的东西。”森鸥外开口道。
太宰治抬眸,同森鸥外对视一会儿。
他从未同森鸥外说过自己想要什么,同样的,森鸥外也从未承诺过。
但左边第三格的确上锁了,并且森鸥外从不允许他打开。
“我知道了。”太宰治兴致缺缺地跳进森鸥外的圈套。
反正对方的死活也不关他的事。不如说森鸥外遇险时,竟然没先反手把他卖了,这点更让太宰治意外。
他从倒霉蛋的身边站起来,径直朝擂钵街走去。
一只手伸出来,忽然挡在太宰治跟前。
太宰治疑惑地仰头,看向这个胆大包天的袭击者。
“刀。”喑哑的声音响起。
太宰治眨了眨眼,将手术刀放入男人掌心。
下一秒,对方急切地握住刀柄,他握得那样紧,仿似宣泄着什么,甚至不顾虎口被刀身底端划伤——
鲜血顺着对方的手指流下,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奇怪、太奇怪了。
太宰治不解,忍不住回头多瞥了一眼。
直到身后那道轻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袭击者、也就是神乐绮罗如同噩梦初醒,卸力般地用力闭了闭眼。
他无法叙述,当目睹太宰治接过森鸥外的手术刀,那双总是藏着小星星的瞳孔变得了无生气,又被森鸥外激怒、动摇,差点跨过岌岌可危的那条线……
一种窒息感漫上来,仿佛被锁住手脚沉入海底,只能任由看着自己距离海面越来越远。
神乐绮罗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失神地松手,手中的刀滑落在地。
“家政课”的刀的确很锋利,轻易就能将伤口划得很深。
森鸥外察觉到腰间的枪口渐渐松懈,微微眯了眯眼,假装举起双手:“你想要什么,钱?药品?我们可以谈谈,我只是被港口黑手党委托的流医,黑手党的小队马上巡逻过来……”
一边说着,森鸥外一边放下手转过身,他的口吻软弱又讨好,很容易使人放下戒心。
尽管不知道巡逻队怎么迟迟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但话术似乎奏效了。
森鸥外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武力,能够用钱或药品打发自然再好不过。
不过走投无路的人竟然会放过小孩,真有意思。森鸥外分出余裕想道。
不、也有可能是怕羊的报复,毕竟擂钵街及其周围不能对孩子下手是共识。
见男人迟迟不语,好似被说服了,森鸥外的手不动声色摸向白大褂口袋,他兜里另有一柄手术刀,早上刚换的刀片,谈判失败再解决对方也不是不行——
不幸的是,他的手摸了个空。
医师眼中的轻松惬意蓦地僵住了,暗红的瞳孔一点点冷了下去。
崭新的刀片抵在森鸥外颈边,神乐绮罗的声音疲惫而喑哑:“你在找它吗?”
余光里,他前一秒腹诽的效率低下巡逻队倒在远处,其余的鬣狗们也不见了。
整片战场,只剩下横七竖八的尸体和中央的两个活人。
“阁下是谁?”激烈的情绪在胸中翻涌,但森鸥外表面上依旧冷静。
神乐绮罗眼里闪过嘲讽:“你对每个第一次见面的人都尊称阁下吗?”
他摘下口罩,修长的手指沾着血,掌心的伤口因主人毫不在意的动作狰狞地裂开,吐出更多鲜血,竟然呈现出一种奇诡的瑰丽。
那双近在咫尺的黑瞳中,杀意如暗流般汹涌激荡。
“是你。”森鸥外艰难挤出几个音节。
真遗憾,他似乎没有狡辩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