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霄安说:“将军出门捉我,还带个宠妾?这般如胶似漆……那我们韶安公主可如何是好呢?”
清清一滞。
“说什么鬼话”,戚尚坤眉峰紧锁,面上的不悦几欲寒凝成冰,他素扇于掌心轻磕,轻声冷笑,“…死到临头了还管顾别人呢。”
戚尚坤这人是有点古怪脾气在身上的。他年岁还不到双数的时候,就被上一任戚将军打包送进了军营,别人家的二世祖在爹疼娘宠,戚尚坤正因为捣蛋被军营里的老将追着嗷嗷打。而老戚将军只负责看顾他不长歪,另外的长丑长俊、是高是矮都得戚尚坤自己操心。因着,他茁壮成长到现在的脾气秉性、喜怒爱好全是自己的,是连他亲娘老戚夫人来了,都免不得感叹一句这孩子到底是随着谁了。
戚尚坤对自己的毛病也是门儿清,他从一水儿俊杰中千挑万选出了沈东流,一方面是觉得此人极对胃口,另一方面就是沈三元天生的八面玲珑可替他圆些落脸的场面。
自一开始戚尚坤查清官银走向就对李霄安起了杀心,到现在两相对峙下,李霄安的几个字又彻底戳火了戚尚坤的肺管子——眼见着自家将军开始拆扇子取银刃,沈东流暗喊了几句要完,可面上还是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
“我家将军的事不用殿下操心”,沈东流淡淡道,“以银哨为号,哨响人齐,又拖着我等聊了这么久,殿下可终于将人给凑齐了?”
李霄安桀桀笑了几声,“沈军师自己也说了,就算本王的精兵良将再多也打不过你主子,那本王又何必徒徒白送呢?”
“…中都郎戚尚坤,盛世之才,天降之子,以一当百……”李霄安虚握了握手掌,似是觉得好笑,“戚将军,看来刚过易折、盛极必衰的道理,你还不太懂。”
“可我懂…我也曾是父皇最宠爱的皇子呐……”
然而这时,李霄安身边近侍突然做了个奇异的手势,李霄安正抒发的物哀之情一顿,草草结句,“…有机会本王再讲给你罢。”
“?”沈东流心里一突,紧忙向戚尚坤的方向看去,而戚尚坤在李霄安话音尚未落全之时,已将寇清清细细护在身侧。“将——!”沈东流蓦然明白了李霄安的意思,他失声提醒,却已来不及!
轰!
整个奚云楼在瞬间一分为二,李霄安在映日的火光中被私兵护着从窗口逃出,私炮余响震天动地,离炸点近的木制桌椅化成齑粉,在升腾的浓烟中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瞬间,奚云楼所在处火光冲天。
李霄安竟胆大到在这奚云楼里埋了火炮!
戚尚坤反应得极快,却也只来得及拎着沈东流的后领子把他顺着火小的地方扔出去,而被他护的十分周全的清清,则在慌乱中罩着戚尚坤仓皇脱下的外衫,被猛地推向了沈东流。
“戚——!”
呼!又一道火舌猛地窜出,街上的人们四下逃窜,戚尚坤被迫卷胁回奚云楼大堂,却听见有侥幸存活之人的微弱呼救。
“救命啊!救——”
“啊!咳——咳!”
“救救我——!”
李霄安逃走根本来不及带走所有人,眼下在大堂之中被困住的,除了来吃饭的食客,大多数竟都是李霄安的人。
戚尚坤眉头剧跳,胸腔不断起伏,他隔着烈烈火海,遥遥望向被沈东流死死拽住的寇清清。
这一刻,小丫头仿若感知到什么,她仓促仰头,颤抖的声线顺着波动的火焰传入:“戚哒!快出来,别回去!”
戚尚坤动作猝然一顿。
“你快出来啊”,寇清清竭力唤他,“戚尚坤!!”
戚将军征战多年,他的名字被无数或敌或友的人唤过,有敬佩的、有夸赞的、有急切的、有带着恨意的,可寇清清这般喊他名字,却还是第一次。
戚尚坤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整个人已化作了一道迅捷的劲风,他发狠冲进火场,将普通食客一一推出,清清远远看着,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最后一个食客也被戚尚坤稳稳扔出了大门,来不及啼哭道谢,被救出的众人急急避向安全之处,沈东流忙护着他们,不经意放开了对寇清清的钳制。
私炮将奚云楼炸的粉碎,若不是身法盖世、天下无双的戚将军在这,只怕在场众人无一可幸免。而就在戚尚坤再次扭身营救李霄安私兵的瞬间,一根裹满了火焰、被烧的通红的柱子自他身后侧呼啸落下!
“小心——!”
戚尚坤只觉得被人猛地推开来,接近着一股热浪袭来,坍塌的屋顶砖瓦不断落下,小小的身影努力蜷缩着,上等的裙摆底端染上火苗,像一头小犬奋力扑向面前脸色苍白的少女。
是寇清清!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避开沈东流的视线,以一种极无畏的姿态冲进火场,她颈侧被碎石划出一道小小的口子,身上还裹着戚尚坤月白的外衫。
“你进来干什么!沈东流呢?!他干什么吃的!”戚尚坤暴怒,一串在军营磨出来的痞话脱口而出,寇清清几乎一愣。而见小丫头被这痞气骇住,戚尚坤又急又燥,情急之下干脆扇了自己一个颇为响亮的嘴巴。
“……”大块大块的碎木暴雨般不停落下,大门几乎被火焰堵死,戚尚坤果断抱起寇清清,向后门方面突去!
李霄安的私兵见有人奔自己冲来,慌忙扬起手请求救援,清清伏在戚尚坤肩上,向地上受伤之人伸出葱白玉手。
这个时候,那点名门贵女的矜持远不如多救几个人来的实在。
数人相互扶持一齐奔向后门,沿路多焰灼热,清清一张小脸被熏的极红,她面上掩着戚尚坤砸碎酒坛浸湿的衣角,却仍被浓烟呛的猛咳。
“傻子”,戚尚坤也在气头,评价的不留情面。
“……什么?”清清听不清,问他。
“我说,寇清清你今年多大了?”
“下个月就满十五了,怎么了?”清清如实答道。
“……”戚尚坤怒极反笑,“十四就敢冲火场,十五是不是得上阵杀敌了?”
“小傻子!”
这次清清可听清了,她隔着衣角轻轻呸了一下。
几人狂奔至后门,可在遥遥几步之时再无法前行——奚云楼建的再好也经不起这般灼烧,生门虽近,却眼见它楼塌了。
外侧的沈东流被人群拉着拼命呼唤,楼内众人也无人回应,沈三元面色俱灰,一颗心沉到了冰底。
而此时,衙门派来救火的人才姗姗来迟。
“春梅姐,二小姐他们去了有一段时间了,怎么还不回来?”
两个时辰前,春桃扒着寇府大门的门框,露出半个脑袋,远远望着对角的奚云楼,有点不开心:“你说,小姐不能是被骗了吧!”
“瞎说什么呢”,冬梅轻轻踢了她一小下,朝里瞧了瞧,“你觉得大小姐会放任二小姐被人骗?放心吧,一会儿就回来了。”
春桃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是舍不得那大门框,偷偷倚着往外瞧。
冬梅叹了口气,无心再继续手里的针线活,跟春桃一起巴望了会,也忍不住嘀咕:“二小姐不能被骗吧…”
“…”春桃深吸口气,眼神十分幽怨:“你刚说的不会!”
“……”
“所以,戚狗…将军到底按的什么心”,秦渊如捻着俩块儿快糊成焦炭的糖丁磋磨,修长有骨感的指节黑了一片,他瞧瞧,直搁心里叹气:看吧,这姓秦的不光心黑,还手黑。
念念微微摇了摇头:“渊如,这些你合该想透的,休要什么都问我。”她上一世为广平王做谋,事事想到所有人前面,各种道理揉碎了讲给秦肃听,就差将他别在腰带上日日耳提面命。上一世的念念觉得他傻到底了,但这一世她痛定思痛,最终决定再不那般事无巨细,力求让广平王自己多动脑、多思考。
省的让她再气的…不理他。
念念不着痕迹地瞄着人犯难的面色,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感觉——上一世有些时候,她明明知道秦渊如做的某些蠢事其实无伤大雅,可还是会没来由地生一肚子气,直惹的本来好好的广平王茶饭不思,日日围着她道歉作揖,最后顶着片青黑的眼眶,囫囵瘦下去一大圈,她才算是解了气似的,勉勉强强应上人家一句。
然而每每这个时候,秦肃那双阴霾密布的灰眸会倏地亮起,像两盏琉璃,那么亮,那么充满生气。寇念念曾将这归结为望秦肃成龙,来好好打压那个不长眼睛不长心的戚尚坤,但什么时候,这种心态变成了,她单纯想看到秦渊如对活着的渴望。
秦渊如喜欢寇念念这件事,她自觉掌控的不错,但寇念念喜欢戚尚坤这件事,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打折扣,直至变成,她想陪一个叫秦肃的笨蛋去上穷碧落下黄泉。
念念正在捋自己年少无知时被猪油蒙心干的蠢事,冷不丁秦渊如沉吟半晌,忽地出声:“念念,我想了想,戚尚坤来江南这一趟碰到咱们,属实是我时运不济。”
秦渊如老成持重,满眸阴沉严肃:“如果我早来咱们寇府几天,早点和小丫头打赌,然后咱们早点去看花灯,一准儿碰不见他。”似是幻想了想没碰见戚尚坤的可能性,秦渊如脸上多了点轻松,但似是立马又想到如今真实的处境,他那点愉悦很快就被晦气压了下去:“他八字是啥,是不是跟咱们犯冲?”
“……”这一口一个咱们,唤的可真是亲热。
不过有一处,秦渊如是说到点子上了。他们和戚尚坤的相遇,确实充满了巧合与不确定性。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上一世的建元十三年时,她确定还不认识戚尚坤。所以,反叛的李霄安又是如何被捉住的呢?
十三年、十三年……
上一世她知道李霄安在如今的时间节点藏身于奚云楼,应该是在江南第一才女的评选之后,当时有人提议以此事为题,要作诗夸赞戚将军的英勇神武,还被她冷嘲热讽过,而如今她重生,却只把这当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消息……
咣!
念念手边的茶盏被她无意识地挥到了地上,茶盏碎裂半杯茶水溢出,沾湿了念念的裙摆下侧。
“哎”,秦渊如紧忙上前,他弯腰想替她擦拭,却对上了一双因慌乱而不住颤抖的眸子。
“奚云楼…大火”,念念从齿缝中咬出几个字,她猛地站起,几乎是踉跄地向外奔去,而秦渊如在反应过来这几个字所代表的含义时,一张脸也煞是难看起来。
——建元十三年,江陵三大楼之一奚云楼无故起火,掌柜小二及部分食客皆遇难,走水原因归到了后厨用火不当,而后二月,朝廷派戚将军下江南,迅速捉拿了叛贼李霄安归京。
但戚尚坤下江南的时间远比各路文书记载的要早、要久,也是因此他才能与寇清清早于她而相识……文书或有野史掺杂,但全部一致的两个月时间、包括戚尚坤自己也曾提起过,那就说明这是肯定存在的时间空余。
这两个月,他们所有人都去做什么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