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念念醒的不晚,因着心情不爽,克己两世的人儿难得赖了会儿床。
有个圆圆的脑袋被光照的映在窗纸上,黑黝黝的左右乱晃,五分焦急里透出十分的憨。念念看了会儿,坐起身来,声音是外面人正好能听清的大小。
“昨天的事儿,怎么样了?”
外面的圆脑袋顿了下,没什么反应,接着来回踱的更急了。
念念蹙了蹙眉,不知道小丫头在窗边搞什么,随手披了件外衣,快步而去,打开了门。
“清儿,你在做什……”待看清圆脑袋的主人,念念迅速将门甩了上。
她脸有些烧,实在没想到窗边游荡的圆脑袋是秦渊如。他看起来有点心虚的样子,耷肩佝偻腰的,让影子看起来竟和小丫头差不多高矮胖瘦。
寇念念又想起来自己这衣冠不整的样子,更恼了,隔窗低斥:“秦小六!你在外面鬼祟什么呢?”
秦渊如说冤也不冤,他昨日生病整整迷瞪了一天,半夜睡不着就早早起了,又盘念着自己送过去的木花儿,这才一大早就蹲窗边贼似的逡巡。
他挠了挠头,小声求饶:“念念,你莫生气,我…我就来看看!”
“看什么?看我被你气死没有?”起初的疼惜劲儿一过,念念在秦渊如面前多了点本能似的骄纵和跋扈,嘴上也不留情:“幼稚!”
明明被训了,秦渊如倒是眉欢眼笑。
他可太爱念念这些小性子了!
就这点儿小性子,是旁人盼都盼不来的娇俏模样,他的念念常年四平八稳的持重,脸上永远端着得体的微笑,撒娇讨宠是连寇爹都没福气享受的,更遑论别人了。
秦渊如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更没有这个福分,上一世偷摸钻研了许久,又和心腹百般研讨,这才决定了曲线救国的方略——广平王的讨宠之路先从讨训开始。
上一世刚打下江南,他便常做蠢事,今日抢了东市的米店不给钱,明日砸了西街的赌坊不放人,后日可能更甚,明目张胆地闯进县衙,干脆拿了惊堂木砸核桃。
他常常双腿一翘,搭着书案,学着街头混不吝的样子,跟心腹一唱一和。
心腹恭恭敬敬:“王爷,咱今天掳了几十袋麻袋的白面,明日可以蒸馒头吃。”
折扇穗被秦渊如缠在手指,一圈圈绕紧,再一圈圈散开,他语气欢快:“蒸!蒸大个的!”
心腹也开心:“赌坊老板那缴了百副牌九,还有一筐筐的骰子,怎么处理比较好哇?”
“后院不是掉了几块砖瓦,拿牌九给我糊上,至于骰子…”秦渊如琢磨了一下,“投湖罢,省得采买鹅卵石了,都一样。”
心腹点点头,正想问问惊堂木怎么还回去,寇念念已是推门走了进来。
江南十六城如今已有一半归了秦渊如之手,念念能料到他大仗得胜,会嚣张些时日,却万万没想到这前朝王爷,净做一些垂髫孩童才会干的傻事!
她憋了一肚子无名火,碍于身份,甫一进屋先以谋士的口味苦口道:“王爷,今日所做之事皆是为何?”
秦渊如脊梁挺直,双手搭膝,乖巧作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寇念念眉头紧紧拧起:“哪不平?”
秦渊如颇为小心翼翼:“米店以坏充好,赌坊出老千……我是为民除害的哦。”
“那县衙呢?又哪招你惹你了?带着他…”寇念念素手一指心腹,“两个人大摇大摆闯进去拿走人家的惊堂木?”
“你怎么不把县丞的乌纱帽也拿走?”
心腹不动声色地右滑了半步,遮住了椅子腿后露出的半点东西。
寇念念:“……”
见念念有动怒的趋势,秦渊如赶紧以退为进:“这县官儿也不是什么好人,判了不少冤假错案,我小施惩戒,小施惩戒!”
“你现在羽翼未丰,还不适宜与这些人撕破脸”,念念揉了揉额角,有点郁躁,“郭记米粮店、万全赌场的老板都是豪绅,你得罪了他们没有好处,还有,民不与官斗这么简单的道理广平王不知道?”
“官?等我拿下中都,就是他们不与我斗了。”秦渊如说。
“等你拿下来那天再说吧”,念念冷眼瞧他,“此事翻篇,下不为例,再有一次,你我就分道扬镳罢。”
“!”秦渊如这下坐不稳了,慌慌张张站起来蹭到人身边,也不敢乱碰,就围着打转:“别啊,念念,寇姑娘,寇大小姐,我错了,我真错了!”
寇念念懒得理他,一抬眼正见那心腹一脸看戏的样子,登时冷哼一声:“小翠。”
身边随侍的丫鬟利索吭声:“姑娘,奴婢在。”
“今日抢的那点面别浪费,让厨房给这两位爷烙几张大饼,不吃完不许离府。”
“是。”小翠答应。
“什么?!”秦渊如傻眼,“念念…你是在跟我说玩笑话吗?我,我可是广平王啊。”
明眼人都看得出,广平王嘴上痛心疾首的很,脸上却绝不是被一个谋士禁足的屈辱,倒是有几分晃眼的窃喜。
念念也瞧出来了,平了平气,莞尔道:“王爷胃口金贵,做下属的就多分担点吧。”
她瞪了陪着秦渊如瞎闹的心腹一眼,带着小翠扭头走了。
这一场,秦渊如摸清了念念生气的底线,以后作妖拿捏的分寸也更精准了,只是可怜了陪着秦渊如上刀山下火海的心腹,在江陵王府吃了足月的大饼,而后好长时间都再听不得大饼二字。
等念念收拾妥当,从厢房里出来的时候,秦渊如正背对着房门站着,一副主动挨罚的样子。
“念念,你出来啦!”秦渊如感知到动静,回头灿笑,笑的快比天上的太阳都耀眼。
念念淡淡嗯了一声,又没忍住偷偷打量少年的模样,见他面色红润,气色甚好,放下心来:“你病全好了?”
一句问话刚撂地,少年霍然睁大了眸子,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你,你怎么知道我生病了,难道昨日是念念照顾了我一整天吗?!我简直不敢相信。”
念念慌忙摇头否认。
秦渊如眼中满满失落:“昨日病中,一直梦到有个温柔善良的女子在不离不弃地照顾我,即使痛苦难耐,我也顽强的挺了过来,竟然…竟然只是做梦吗……”
念念有一丝动摇。
秦渊如果断加码,用粗布袖子抹了抹眼,直磨得眼角一片通红,乍看下去,像极了强忍落泪却被濡湿了眼眶。
“果然,我从来都是没人疼的…从来……”秦渊如声音小小的,仰脸时是满面的强颜欢笑,皆是十分明显的哀伤。
他幽幽叹了口气,眸里全是怆然:“若是念念照顾我,我就是死,也能含笑九泉了…”
念念面上的动容更多了,半晌,忽地轻轻撇头,意味不明:“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罢。”
秦渊如一双星目极尽亮光,他紧紧注视着面前女子,不舍放过一丝变化。
但念念没放任着他多看,将手里一直握着的东西展在二人眼前,是那朵木徘徊花。木花没有见水,还是前日那刚雕出来的模样,栩栩如生。
念念问:“这是什么?”
“…”秦渊如道:“是徘徊花。”
“我不傻,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念念说。
秦渊如面色坦然:“道歉,为那晚…道歉。”
念念眉心拢起:“为什么要道歉,你没做错什么。”
“我做错了”,秦渊如执意道,“我驾车没有驾好,害得你磕了,还弄坏了那盏花灯。”
“抱歉,念念,那花灯我试着修了,但里面撑着的东西折了,怎么也修不好了,就用木头雕了一个。”
“你还喜欢吗,念念?”
念念没说自己喜不喜欢,她只是看着秦渊如不停道歉认错的样子十分恼火,顿了少顷,她忽道。
“寇念念”,她说。
秦渊如不明所以,怔愣的看她。
念念直直看着秦渊如半阖微张的嘴唇,语气不善:“跟我学。”
“寇念念”,她再次说。
“念念”,秦渊如跟着。
“我没有错,是你唐突我了,应该是你向我道歉”,念念深吸了一口气,“是你寇念念向我秦…小六道歉。”
“…?”秦渊如瞳孔微微收缩。
“说啊,让我向你道歉”,念念直视他,十分坚定,“今天到以后,所有不是你的错误,你都不许认,一个也不许。”
秦渊如还是不说话。
寇念念耐心告罄了似的,将手中木花高高举起,大有狠狠摔下之意。
秦渊如艰难开口:“我没有错,是你…”
他徒然张着嘴,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两世,念念扬起了一个开心的笑容,那笑容十分的轻松愉悦,是在寇姑娘身上从未有过的神迹。
秦渊如觑住。
念念道:“小六,对不起,是我唐突了,以后我会多加注意,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秦渊如不知道作什么反应,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念念眨眼,当着秦渊如的面,将那木花塞进了自己随身的香囊。
她巧笑嫣然,沉吟了一下:“那我以后还能喊你六哥哥吗?”
秦渊如心潮不平,飞快点头。
“那”,念念将香囊挂回腰封,“谢谢六哥哥,我很喜欢。”
秦渊如心中名为惶惶的名剑应声坠落,跌入到一片柔软之中,将他脆弱的神经牢牢保护起来。他不敢再对视念念的眸子,垂头掩住涌上的一点热意。
他的念念开始在乎他的情绪,是不是可以说,念念有那么一点点对他动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