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秦渊如重生醒来,大概齐养好了十八岁秦肃挨揍的伤,便躲着整个广平王府,一个人直奔江陵。
荆州与江陵同属江南,两地相隔却并不近,寻常马车走起来少说也得有十天半月,但秦渊如又疯又不惜命,买了一匹快马,载着他连同七八个包袱跑了整整两天两夜。
到江陵时,秦渊如累的面色惨白,嘴唇泛紫,连掌心都被缰绳磨出了好几个水泡。
但他高兴,还在那悲催的黑马学会骂街之前,把马卖了二手,甚至赚回了一吊钱。
他带着一脸快死的倦容,把一小包袱的银子同他的第一桶金一起存进了江陵钱庄——广平王府的杂役婆子们还得用钱,秦渊如没拿太多,只拿了十八岁秦肃私藏了数年的小金库。
用过去的钱,买未来的幸福,他分明血赚。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上一世他与念念相遇,是在戚狗贼到寇家提亲的时候,那时念念心情低落,恰巧遇上了来江陵踩点儿的他。
那现在呢,他又如何成功混迹在念念身边呢?
秦渊如两天两夜未进食水,见道边有个卖馒头的,便买了两个,蹲在馒头摊旁边一口一口地啃着。
秦渊如一直是个很接地气的王爷,上一世和反军将士们同吃同住都是常事,庆功宴上偷酒抢鸡腿也不是没干过,所以这一世还什么都没有的秦渊如蹲地上啃馒头,他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秦渊如从来都把自己当成普通孤儿对待,但他与生俱来的通天贵气和常常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一点不善,却让旁人都觉得这广平王秦肃非池中之物——那些常人行为不过是他惑世愚主、笼络民心的小把戏罢了,那秦肃,城府可深着,人可坏着呢。
秦渊如琢磨着心里的事,丝毫没注意到这个小馒头摊因为他的蹲守多了好些个流连忘返的姑娘小姐。
馒头摊主在半个时辰里卖出了自己快一天的量,也高兴的不行,热情的拉着秦渊如坐在小凳上,主动问道:“小兄弟这是干什么去?”
馒头摊主憨厚朴实的脸散发着令人难以忽视的人性光辉,秦渊如看着看着忽地计上心头。
“大哥,实不相瞒”,风尘仆仆的秦渊如用自己灰尘满满的衣袖抹了一下眼眶,轻轻抿唇显出一丝不屈的倔强,他颤颤的吸气,又巍巍的呼出来,眼睛通红,看起来是着实的令人心碎。
秦渊如悲切的开口:“我娘子…我娘子来江陵做事,已经三年未归了,我来寻她,可盘缠也用完了,我…我好想我的娘子。”
馒头摊主闻言,顿时心疼的不得了,一把握住秦渊如骨头突出的手腕:“小兄弟,我方才看你还以为你只有十几岁的年龄,原来都娶妻了。”
秦渊如:“……”
他不着痕迹地在馒头摊手厚实宽大的手掌里攥紧了拳,把自己的腕骨勒的更明显、显得更瘦骨嶙峋一点:“我…我已经快而立了,只是一路上饿的,饿的瘦了,就看着小。”
真正二十多岁的秦渊如自然已是身高腿长、肩宽腰细、胸肌腹肉齐全的健壮美男子,但十八岁的秦肃却因为过得不好,还又瘦又小的像个病弱小鸡子。
馒头摊主替他揪着心,便道:“那小兄弟要不跟着我卖馒头?只要有我李四一口饭,就一定饿不着兄弟。”
“不…不了”,秦渊如道,“我娘子好像就在寇府做厨娘,但寇府现在不招工,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寇府啊”,李四挠了挠头,“寇府确实好些年都不招工了,哎呀,这可怎么办!”
秦渊如垂头,知道李四上套了,他掩起眼中划过的一抹得逞的狡黠,虚弱地开口:“李大哥,您心善,您帮帮我吧。”
“我?怎么帮?”李四不懂,淳朴的眼中透出些善良的憨气。
“李大哥,您这样……”秦渊如凑到他耳边,嘀咕道。
“你们来卖身葬父?”寇念念稳稳端着手里的一瓢水,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局促不安的李四和那个推着板车却蒙着脸、只留出一双眼睛的小少年。
寇清清也纳闷:“李四?我方才还看见你爹来给送馒头……这不就在那。”寇清清伸手一指,正是李四的父亲李三推着两个大蒸笼从寇府厨房走出来。
李三远远看见李四在寇府门口站着,还以为是儿子来接他,隔老远喊道:“哎,四子,爹不是说了不用接吗,你这孩子!”
李四尴尬的糙脸通红,赶紧把藏在一旁的少年推到自己前面:“是他卖,他卖,我就帮着吆喝吆喝。”
寇念念挑起了眉,觉得这人看着……好眼熟。
秦渊如在看见寇念念的一瞬间先是满腔的欣喜与爱意,但紧接着就是莫名的心虚,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在寇府开门的一瞬间蓦然觉得自己卖身葬父的主意蠢透了。
但他还得乍着胆子往下演:“俺…俺叫小六,俺爹死了没钱埋,求…求小姐买了俺,让俺给俺爹买口棺材。”
寇清清闻言,哦哦了一声,摸出钱袋掏出几个银块递了过去:“给——不用你留在我家干活,你是个孝子,赶紧把你爹埋了吧,剩下的拿着做点小买卖也能养活自己。”
这寇清清不亏是能和戚狗贼相爱的人,一点眼色没有,都是他追求爱情路上的绊脚石。
“大丈夫无功不受禄!小姐这钱俺不能收”,秦渊如倔强的摇头。
“你都沦落到卖身葬父了,还大丈夫呢?”
寇清清十分不理解:“那你要是非得当大丈夫,这钱就算我借你的,九出十三归,可以吗?”
好家伙,秦渊如怒目咬牙,这小丫头片子是要靠借自己高利贷赚人生的第一桶金吗。
秦渊如刚想再挣扎一下,寇念念却率先抬了手,她道:“慢着——”
“摘下你的蒙面的东西,我们就买你。”寇念念蹙着眉,她总觉得这个人和……
秦渊如闻言,听话地摘下了面纱。
面纱下是一张精致完美的少年面庞,他的眼睛很好看,勾人,只可惜没什么光亮,鼻梁高挺,嘴唇很薄,眼尾微微下垂,眼下有一颗小小的、之前经常变位置的泪痣。他不正眼与人相瞧时,整个人看起来都十分的冷酷淡漠且疏离人世。
“你——”,寇念念单手掩唇,小小的一声惊呼压在齿间,她顾不得寇大小姐的形象,急急向前迈了几步:“秦……”
竟然是秦渊如!竟然是她的渊如!
寇念念心间如海浪涨潮般汹涌不息,她之前一直笃定再见到渊如她亦可以坦然冷静对之,但如今秦渊如真的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了,她上一世迟迟才捋清的爱意、她辜负了渊如的悔意、她的恐惧、她的委屈、她的思念,她所有的情绪才都化作了锋利的刀刃,一点一点割着她名为理智的弦。
她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她的渊如了。
寇念念眼泪泛上眼眶,但她却倏地不说话了。
因为现在的少年秦肃还并不是她的渊如,寇念念思他想他,可上一世造就的一副玲珑心肠让她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她认识秦渊如是在三年之后,那时她刚被戚尚坤拒绝,羞愤交加之时正好与羽翼将成的秦渊如碰上,俩人皆有仇恨,几乎一面之见就达成了默契的合作。
寇念念了解秦渊如,知道他做事果决,心狠手毒,尤其厌恶优柔寡断之辈,整个人阴晴不定难以掌控。她上一世敢胆大妄为到视秦渊如为武器,是因为她摸透了渊如爱她,而如今,这心思阴郁叵测的小广平王蓦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不得不多想了一些。
难道上一世秦渊如也曾早早地出现在江陵,甚至在她家里做过一段时间的长工,只是她从未发现而已?
——秦渊如的谋反之局竟布的如此之早,看来之前是她小看渊如了。
寇念念望着秦渊如那一双还没有完全被冷意填满、甚至含着笑意的眼睛,突然有了些别的想法。
她已知道命运的结局,知道秦渊如一旦造反便是走向了必死之局,但如今,秦渊如的突至却更像是为他、为自己,送上了一线可以把控的生机——若是她能在渊如少年时期多磨削一点他的仇恨,早一点为他的人生送上温暖,那她和渊如说不定真的可以逆天改命,搏一个白头到老的好结局。
寇念念眼底有些发热,她并未表现出来,反而不着痕迹的退回到之前的位置,站定,款款开口:“你叫……小六是吧,我可以买你,但要求是你来做我的内院小厮,可?”
“念姐姐?”寇清清睁大了双眼,她姐姐不是最厌恶有外人接近吗,今日怎么如此奇怪。
惊喜来的突然,倒砸的秦渊如欣喜若狂,他以一种极快的点头,三步并做两步的冲过去拿走寇清清手中的银钱,一股脑全塞给了李四。
谨慎惯了的广平王还不忘叮嘱李四帮自己把“爹”埋了。
“小六”,寇念念唤他,“向西走五十步有一个小屋子,是你的房间,刘伯,你带人给他收拾一下。”
寇念念本准备偷偷溜走,但如今卖身葬父一闹,管家刘伯闻声匆匆赶来,也就正遇上他家拎着包袱要走的大小姐,当场吓得老脸都白了,赶紧指挥着丫鬟们看住小姐,自己按着寇念念的命令先去安顿好秦渊如。
刘伯一边带着秦小六往里走,一边喋喋嘱咐着照料念念小姐的事项。秦渊如留一耳朵听着老管家絮叨,剩下的注意力全堆在门口处。
后面寇念念见他们走远了些,又有点不放心:“要不我去看看吧,也不知道刘伯能不能收拾好。”
平日里极稳重的寇念念鲜少露出这么不沉稳的一面,小丫头纳罕:“爹爹都是刘伯照顾大的,怎么可能收拾不好。”
“不过”,小丫头突然想到了什么,更不解了:“念姐姐,那你现在收小六做内院小厮,你要把他也带到荆州吗?”
寇念念:“……”
渊如怕不是刚从荆州过来踩点,估计要县衙都还没摸着呢,怎么能再回荆州。
念念露出一个嫣然的笑容,再次把寇清清搂在怀里,道:“清儿,姐姐突然觉得舍不得你,姐姐不走了好不好。”
小丫头是一万个不愿意让姐姐囫囫囵囵走,见寇念念说愿意为了她留下来,自然是满心的欢喜。
但她又颇有些狐疑:“我怎么还是感觉不大对?”
寇念念搂着她不应声,紧紧盯着秦渊如的背影,直把他送进西院看不见了,才缓缓呼出一口气,答道:
“对的,只是姐姐要找到的人比较懂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