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
寇清清明显愣住了。
“我想去找一个人”,寇念念注视着清清浑圆的黑眸,露出一抹不甚常见的温柔笑意,“姐姐这么些年都没有过什么执着的事儿,但这次,你依我好不好?”
寇清清愣的说不出话。
她想了一会:“念姐姐,爹爹那面我也可以帮你拖着,但你得大概告诉我你此行为何,否则我不会放你走。”
寇念念莞尔,将寇清清搂在了怀里。
寇清清性不静,为人又跳脱,不是能在深宅里呆住的人,寇念念也了解自己妹妹的脾性,自她小便从未在小事上多规束她。她放了寇清清的清闲,而清清懂事后便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姐姐,所以便什么事都依着寇念念。
上一世合着这一世,寇家双姝,都觉得自己欠了对方。
寇家人丁稀薄,寇爹又进京述职去了,估摸着一俩月之内不会回来,寇念念安抚住了跟屁虫,捋起思绪来也就心无旁骛了。
她手里百般珍重的那枚金铃铛没跟着她重生成功,估摸着现在还在那个可怜的小秦渊如身上挂着。
寇念念翻找出来两身亮色衣裳,一湖蓝一桃粉,又选了一套从未戴过的华丽头钗,闭着眼放在了外间的塌上。
她独爱白色,又喜欢素净,平日里偶尔着些色彩在身上也是浅的快要看不出来,许多年未有这么娇嫩过。她就连当年选上江南第一才女出去亮相,也不过是比平常只多加了一个流苏步摇。
那只历经过大场面的步摇钗在后来还陪她去了战场送死。
寇念念实在不喜欢这些粉嫩的小衣裳和叮当乱响的首饰们,但架不住秦渊如喜欢。
寇念念还记得,上一世他们合作的时候,秦渊如会经常送一些衣服首饰给她,她照单全收,却只穿过一次——在把秦渊如送上死场的时候。
她闭了闭眼,妄想抹去脑海里秦渊如惨烈的死状。
但收效甚微,她太想秦渊如了,想的心里发紧似的疼。
与此同时,江南荆州。
这条街叫奉顺,最里头住着本朝第一位异性王爷,广平王秦肃。
秦肃是前朝皇帝最小的儿子,四五岁刚记些事时,国已经亡的差不多了。前朝皇帝对他这个老来得的小儿子没什么感情,退位当日的一壶鸩酒也就没分他一杯。而本朝皇帝为了彰显新帝的仁厚,不仅没对这小小遗孤下死手,反而给他封了异姓王。
封地在江南某州,其实如若秦渊如家国未死,他成年后的封地大抵也就是这里附近,算下来,就算本朝皇帝对秦渊如采取不闻不问任生任灭的政策,他也不算亏了。
再算下来,这新朝建元多少年,秦肃便独活了多少岁,便当了多少年的光杆广平王。
说到底,没人疼他。
他过活了十几载的家,虽说是个王府,却常年门可罗雀,冷清的可怜。广平王府紧紧闭着的大门是新做新安的,颜色暗沉不喜庆,门口也没有镇宅的雕刻物什,门上的扣环仿佛是从上一个门上拆下来续用的,整个斑驳掉漆,也不知道多久没被人敲响过了。
王府的角门更是破损,下人使劲合严实了,那门也得拉出一个缝隙,不过没什么影响,毕竟这广平王府恨不得十年八年才有人勉勉强强的挤进挤出采购点肉菜。
就这么一个破败的地儿,住着几个懒懒散散的家仆婆子,却藏了一个漂亮的少年。
秦渊如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头疼欲裂,疼得就像是有个什么人拿着个小锥子对着他的天灵盖一顿敲,只恨不得把他的脑浆子都敲出来。
“念念念”,秦渊如下意识嘀咕着。
他刚才的一下子起的猛了,整个人又疼又晕。如今脑子混沌的厉害,口中嘟囔的全是他自己也分辨不清的东西。
“哎哟,我的小祖宗哎,您可算是醒了!”听见屋里突生的动静,一嬷嬷赶紧推门进来,正看见秦渊如摇摇晃晃的要下床,急忙扑过去扶住,这嬷嬷力气大,竟将秦渊如又按了回去。
“王爷,您看的清老奴吗?”嬷嬷嗓门不小,吵得秦渊如头更疼,“老奴是李嬷嬷哇,王爷,哎王爷您要干什么去啊!”
秦渊如有些发懵,他现在的记忆与感觉还停留在死于马蹄乱踏时的痛与凌乱,一时很是安逸的对话让他本就混乱的脑子更胶着成了一缸浆糊。
他五指成拳,用突出的指节不轻不重地敲击着自己的脑门——反王秦渊如的常有动作。
但那嬷嬷似是并不理解他缓释的行为,一脸揪心地看着他不带一点血色的面容。
秦渊如单薄瘦弱的肩膀还在李嬷嬷又肥又厚的手掌中躁动不安,可李嬷嬷按得住他,便苦头婆心的劝:“王爷,您跟隔壁的胖小打架的事儿,都在街上传开了,那胖小虽然比您小个两三岁,但架不住他壮实啊。”
李嬷嬷伸出空闲的一只手比了个二:“他一个人顶您两个,再说了您可是王爷,怎么就总爱跟个平民小子打架呢。”
等会,胖小?打架?!
这胖小是秦渊如王府旁边卖豆腐人家的孩子,而秦渊如的整个童年乃至少年时期都是靠跟他打架过来的。秦渊如不爱跟别人说自己就是那没爹没娘的广平王,因此等胖小知道他钦定的小媳妇竟然是秦肃的时候,还是在他造反的战场上。
胖小参军后,负责半跪在队伍第一排举着盾,他在盾与盾的缝隙间看见自己儿时的玩伴坐在高头大马上,玄袍黑靴,腰间挂着一个与他不甚相符的金铃铛。胖小向他拼命挥手,而秦渊如自然看不见几千士兵里一个异常活跃的小胖子。
后来,秦渊如便死了。
而如今——
秦渊如蓦地睁大了双眼。
这边李嬷嬷见他嘴硬,又心焦起来:“他说便让他说罢,王爷长得这么俊,让他说两句也不会掉肉,您看您现在,次次打架回来不是胳膊肿了就是腿青了,这次更是,连脑袋都破了!”
秦渊如眯了眯眼,想对着李嬷嬷身后的铜镜照照,可嬷嬷挡的严实,他左扭右扭怎么也照不到。
“咳”,秦渊如咳了一声,竭力控制住自己忍不住上扬的尾调,连带着声音都在轻颤:“你把那铜镜取来与我照照。”
嬷嬷见他发抖,以为他是怕自己破了相,赶紧取来铜镜安慰道:“王爷今年尚不及弱冠,还是少年人,即使留了疤往后几年也能消下去的。”
“不会消下去的”,秦渊如看着额头右侧几乎快没到发根的伤口,日常没什么表情的脸却忽地笑出了声:“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李嬷嬷举着镜子,彻底傻了眼。
秦渊如顾不得她,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如今,铜镜里的人眉目尚且稚嫩,眉间没有积年累月皱出来的折痕,鬓角也无掩不住的灰发,甚至连旁人最惧怕他的那阴鸷狠戾的模样都还未长成型。
他竟然重生回到了他十八岁的时候!
秦渊如舍不得把铜镜撤走,就那么对着它癫笑了会儿,直笑的李嬷嬷后脊发凉才堪堪止住了笑意。他用手背摩挲着自己的侧脸,指尖划过唇角时又忍不住勾起了一抹很是邪气的笑容。
老天给了他重新执掌命运的机会,那这一次他便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他秦渊如究竟是个怎样的坏种。
但他还有比改命更为珍重的事儿,那束给他黑暗人生送上唯一光亮的溶溶月光,于她,一切都还来得及——
“李嬷嬷,本王要娶妻了”,秦渊如眼中含笑,望向了这个记忆中陪伴了自己多年的老嬷嬷,她甚至是这世间少数几个真正不畏惧自己的人:“江南第一才女,寇念念。”
在荆州呆了一辈子的李嬷嬷自然不知道这个一年半载之后才能评选出来的江南才女是何方神圣,但她看秦渊如高兴,便应承着:“好,娶才女娶才女。”
“嗯!”少年秦渊如疯狂点头,“如果这次念念还喜欢那姓戚的狗贼,老子一定剁碎了他。”
三日后。
也不知道是激昂的情绪使然,还是秦渊如对戚狗贼的恨意实在涨到了顶点,短短三日,秦渊如就把那天灵盖上的伤口养好了七七八八。
三天里,秦渊如还把本就不富裕的王府搜罗个遍。当年举建反军之时,他多年操纵的羽翼益丰,几乎是不费什么力气便拿下了荆州,但他也确实没想到,那个日日绕着寇清清转的纨绔子弟竟然那么能打。
秦渊如黑着一张脸,又加了一把匕首在包袱里。
他着实不是什么好人。上一世他作为前朝余孽,一边虚假的说着对当朝皇帝的感激涕零,一边日日切齿国仇家恨,他恨新皇,更狠他父兄舍了他,所以他反军即成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这赐于他的一整条奉顺街烧了个干净。
他烧了没什么人气的王府,也烧了胖小家的豆腐摊。
他记得,如今照顾他的这个李嬷嬷,被前朝臣伪装的老管家投进了后院的那口井,他也记得,清扫战场时有个脸都被划花了的小胖子很像胖小……死了太多的人了。
上一世,他背负了太多的东西,以至于没办法把完整的一颗心献给念念,但如今他不同了。
重活一世,再不会有什么东西比念念更重要。
他要去,江陵寇家。
两日后,江陵。
寇清清自昨日便没来由的心神不宁,今天起了个大早,果不其然偶遇到了打算不告而别的寇念念。
两人乍然相见,都没说什么话,小丫头没埋怨她不知会旁人,也没念叨她身为官宦小姐走的太过潇洒和所以然。
清清只是抓着姐姐的衣角,默默地跟在后面走着。
“念姐”,她忽道,“爹再有二月就回来了,我能拖他半月,但拢共算下来你能走的时日也没有多少,到时该如何?”
寇念念没说如何,也没说不如何。
秦渊如自小便有的身份和成长环境使然,造就心思极为阴郁,虽然脑子不太好用,但疯起来也是够人吃上一壶的。她这一去也不知道自己结果如何,只不过是喜欢秦渊如,愿意也为他抛去理智、拼一世的命罢了。
寇念念揉揉小丫头的脑袋,正想着安慰一下她,走到大门处的两人却突然听到门外传来的一个顶不和谐的声音:
“卖身——葬父喽,各位大哥大姐行行好。”
“卖身——葬父——”
谁一大清早如此晦气的在别人家门口卖身葬父?!
闻声,寇念念顺手舀了一瓢水,寇清清则直接抄起了院子里一块不小的石头。
俩人对视一眼,一齐拉开了寇府的大门——
推着平板车的人来不及低头,直直地与寇念念对上了视线。
寇念念:哦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