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众多不切实际又光怪陆离的幻想当中,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死去,即使在最离奇的梦中也不曾有过。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确实没有以这样的方式死去,而是活了下来,即使仅仅距离死亡或许只有毫厘之差。
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家族喜欢在天黑之后的码头做交易。原因之一可能是因为这里是属于他们管辖之内的地盘,在他们仅限的认知当中,属于自己的地盘就代表着绝对安全,不会有外人来做任何打扰。事实上这简直就是大错特错。看看我就知道了。无辜的迷路人士一不小心撞破了□□交易场所,被发现的原因居然是手机屏幕的亮度太高,乍一看像是漂浮在半空中的一团鬼火,甚至吓坏了几个交易头目。
我以为我的人生已经足够离谱了,却没想到离谱程度还能在这一晚更上一层楼。
最先发现我的人大步流星朝我走过来,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冰凉的枪管就已经抵上了我的额头。我吓坏了,整个人几乎就像是一座从脚底开始慢慢石化的雕像,手一抖,手机就掉在地上,“啪嗒”一声,摔坏了。
用枪指着我的人却还嫌不过瘾似的,一脚踩在我的手机上,还捻了几下。在他的努力之下,我的手机彻底报废,原本宁静的码头又重归黑暗。
“你是谁派来的?”他恶狠狠地说,声音压的很低,带着一种似乎是来自欧洲的口音。不过具体出自哪里,我分辨不出来——这一刻,我哪还有什么心思去多想这个。
“我……我只是路过这里,是真的,我发誓。”我按照他的要求把手举起来,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五感似乎被放大了,只觉得额头上的铁块冷的像冰,而他恶狠狠的眼睛在月光下亮的惊人。
他冷笑了一声,那声哼笑就像是蛇的芯子一样令人毛骨悚然。我被它缠上了脖子,整个人的灵魂都被揪出来扼在了半空中,只能竭尽全力扬起下巴,大口呼吸着为生命祈祷。
“我不相信。”他说。
我听见□□上膛的声音。即使我从未听过那个声音,但那一刻,我就是知道。
我闭上眼睛,下意识就想,完了,我可能是真的要死了。
哥谭算是白来了。我没能见到爸爸,也没能按照外公外婆口中妈妈去过的地方故地重游。之前在北京生活的十几年里,我交到的朋友并不算多,一直到我来到哥谭后还在联系的,满打满算一只手也能数得过来。在这里我倒是认识了不少好人,海瑟,贾瑞德,还有提姆。他们都是愿意主动和我说话的人,即使我天性冷淡还有点爱做白日梦,平时讲话总容易冷场,还偶尔喜欢讲一点也不好笑的冷笑话,他们也从来都不嘲笑我。
还有我的学业。对了,学业。从前我总是个没什么冲劲的人,人生中最热情高涨付出努力的两次大概也就算是艺考和争取到交换生的名额。在这里为了成功留在期末展演名单中所付出的心血几乎可以排进前三,都是我的朋友们的功劳,可我还没找到机会去感谢他们。
一开始我是为了什么而学习音乐剧的呢?我想起来了,不只是因为我喜欢音乐。我想要站在舞台上大声唱歌,不只是因为我喜欢镁光灯温暖的笼罩在身体上的感觉,不只是因为我喜欢踏上舞台的那一刻心跳开始加速的感觉,不只是因为我喜欢被鲜花、掌声和赞美所高高托起的感觉。
我可以接着歌表达我的内心,我可以体验不同的多样的人生,而最重要的是,我可以站在万人敬仰的大厅里——我可以让世界看到我。
我想要让世界看到我。
努力练习,就可以站在大舞台上表演,演出的录像经过电子处理,就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横跨大洋之外的电视里,商场的显示屏测试中,四处售卖的车载cd上。在我还是个朦胧的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让我期待的人看到这样发着光的我。
所以我不要命的成了交换生,所以我不要命的来到哥谭。提姆的问题我现在可以回答了——我来到这里,因为想要在哥谭市表演,不论是有名的剧场还是下着雪的街头。这样说不定某天爸爸路过剧院门口、或者搭着简易舞台的公园的时候,就会说:“今晚闲着没事做,要不就去看看吧?”
目标是一条长长的路,我却还没走到那里。
周围的一切是那么安静,我的耳边回荡着水波在风的指挥下呼啸而过的声音,美得就像是会出现在梦中的那种海边宁静的夜。这么美的时刻似乎不适合死。我在心里叨念。
如果我死了,会有人为我感到伤心吗?
海瑟肯定是会难过的,我想。她是个心地善良而柔软的好女孩。平时的生活中我是个爱哭的人,眼泪多的像太平洋,动情的时候时不时就会往外一星半点儿,长到这么大,海瑟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在这方面和我可以媲美的人——看看卡通片都忍不住靠在一起抹眼泪。
提姆大概也是会伤心的吧?既然他已经把我当成朋友了。学校里的同学们可能也会为我感到难过那么一会儿,远在北京的亲戚们就不一定了。舅舅一家看我不顺眼不止一天两天,在听说我要去哥谭留学的时候高兴的表情是藏不住的,似乎早就期待我能从他们跟前消失的一干二净了。还在北京的朋友们倒是真的关心我,在听说哥谭的危险之处后三天两头就要发消息询问我的情况。一想到接下来他们发来关心我的文字都要石沉大海了,我就难免替他们感到不值。
还有爸爸。
如果爸爸知道我的存在的话,他会替我难过吗?我死的年纪轻轻,明明身体健康学业有成,却要比妈妈还要早上很多年。对了,还有妈妈——妈妈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很失望的,说不定还会抱着我哭。她也是个喜欢流泪的人。我们的右眼下面都长着泪痣,完全相同的位置,这是长在我们身上一模一样的地方。
我有点想念她。
好吧,那就只能这样了。如果就这样死去,说舍不得的确是舍不得,但要说达到执念那种程度的牵挂,倒也是没有什么。
再见了,世界。
我叹了一口气。
耳边的风声依旧是呼啸的,只不过轻重不再像刚才那样了而已。我等待着那声判决式的枪声,断头台上的刀闸却迟迟没有落下。
周遭的宁静被打破,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我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只知道一开始是惊讶的人声,紧跟着的就是嘈杂不绝的、我听不懂的一种外语。是意大利语吗?讲话的人升调少降调多。我一直都想学意大利语,那是外公擅长的外语之一。可惜在我长得足够大到可以监督自己认真学习之前外公就去世了。假如今天我有幸捡回一条命的话,我一定要试试。
那声枪响还是来了,却不像我想象中那样降落在我的额头上。它更像是擦着我的鼓膜和发梢呼啸而过,带着一串灼热的气流穿过我的灵魂。抵在额头上的压力消失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我可能真的死了。可是死了的人还能睁开眼睛吗?
那一幕最终没有来到。我睁开了眼睛,看到原本拿枪指着我的男人就这样直挺挺的倒在我面前。据说人在死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的样子会倒影在他们的虹膜之上,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晦涩的眼珠里有我瞪大眼睛的惊讶模样,眼里的害怕并不比他的少分毫。他缓缓的倒了下去,就这么保持着惊讶的模样,在我眼中被做成了清清楚楚的慢镜头,拍好的成片胶片再被一根擀面杖擀得无限拉长。
我眨了一下眼睛,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按下摄影键的那第一颗子弹分明不是从他手中的枪里飞出来的。我后知后觉的扭过头,想要找寻拯救我的生命的源头,却只看到了一片一闪而过的深褐色。
再下一秒,我眼前的一切就都纷飞反转,流光一样划过我的眼睛。等到我再次看清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早已不在原地。身边空旷的平地被无数个叠在一起数米高的集装箱所挡住,我艰难的把冻住的颈椎向右旋转七十度,看到的东西就只剩下灼眼的红色。
我认识这个红色。它出现在新闻的贴图里,出现在哥谭市的街头传说里,更出现在我辗转反侧的梦里。
“呼吸,女孩。”我梦中的红色说到。
我被那种诡异的像电流一样的声音弹了一下额头,大梦初醒一般深吸一口气,终于感觉到灵魂归入身体的滋味。
红色的梦透过罩在眼前的迷雾看着我,我也看着我的红色的梦。
我没死。这个人救了我。
红头罩那晚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哥谭湾的码头,大概和正在偷偷交易的□□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看到我这个无辜的外来者大概纯属意外。我命挺好,老天爷派人救了我烂命一条,只不过善后做的似乎不太好,眼下这个救我的人,分明就要比劫持我的人还要凶一点。
我大口喘着气,正沉浸在劫后余生的迷茫之中,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点什么,和我肩并肩背靠着集装箱、还一只手提溜着我的手臂的红头罩就开麦了。
他也像那个要对我开枪的□□分子一样,压低了声音冲我吼:“你他妈怎么在这儿?”
我愣住,没想到他在‘呼吸’之后的第二句话会对我说这个。
我下意识就觉得,可能是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外人突然出现,所以破坏了他和□□家族干架的计划。红头罩果然是个好人,和□□火拼的时候也不忘救下可怜的羔羊,还记得救人救到底,一路把我拉到集装箱后躲起来才算完。
“呃,我——”我不光大脑空白,心也是空白的,结巴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当然不是自愿掺乎进这档子破事儿的,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红头罩看着我愣在原地,声音和腿都哆哆嗦嗦的,不耐烦的叹了口气。他的声音像是经过头上顶的那个头罩的过滤,听起来就像个毫无感情的机器人,可我偏偏却硬是从这个没什么波澜的机器人声线里听出了满满的鄙夷和无奈。
“算了。”僵持之下,他摇摇头,不再看我,“你先待在这里,别乱动也别出声——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捂上耳朵,也闭上眼睛,知道吗?”
我愣怔点点头,按照他说的做。红头罩得到满意的答复,看准时机冲了出去。
失去了刚才一直支撑着我的那股力量,我再也站不住了,整个人直接跌坐在地上。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红头罩似乎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好像还有个同伙——搭档——反正是一起的就是了。那个人穿着红色的衣服,不断从背后拿出箭来射向敌人,打斗的时候话很多,看起来很游刃有余。
我觉得他的红衣服没有红头罩的头罩颜色好看。
猛烈的枪声和拳脚相接的声音从渐强到渐弱只花了很短的时间,具体多久我不知道,因为我的手机已经壮烈牺牲了。耳边的声音在经过一层遮挡后变得不那么锋利了,我沉浸在一片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想看见。直到有模糊的脚步声大步流星的靠近集装箱,我才吓得一激灵,不知道来的人到底是红头罩还是□□。
直到我的额头再次被人弹了一下。
“表演结束了,小姐。”那个机器人一样的声音说道。
我睁开眼睛,再次看到了我的素不相识的救命恩人,下意识就松了一口气。
他就这样蹲在我面前,头罩上那两个泛着白光的眼罩直直的对着我。穿红衣服射箭的男人抱着手臂站在他身旁,从我现在的角度来看,他高的就像一座灯塔。
“你不害怕我吗?”红头罩说。声音里带着一点探寻的意味。
“不。”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这么说,只好摇摇头。
“我见过你,我是说,我认识你——”在梦里。我当然不能这么说,这听上去太奇怪了,只好悬崖勒马,赶紧改口:“就是,我在新闻上见过你的意思。”
我说,意识到自己的嗓音听上去哑哑的,有点不好意思。
“而且你救了我。”
对于我的回答,他没什么多余的表示,只是用手撑在大腿上站起身来,然后冲我伸出右手。我盯着那只横在我面前的手套片刻,才意识到他是想要拉我起来。
“哥谭的晚上很危险,小姐。你这样的女孩在这种地方做什么?”红衣服的弓箭手接话道。
我看看他,感觉有点哭笑不得。刚过去的不久前那个□□也是这么问的。
“我真的只是迷路了。”我小声说,停顿一下,又犹豫着问:“刚刚那个人——他死了吗?”
“没有,你不用管这些。”红头罩的手在我的鼻子跟前晃了晃,像是在催促我快点拉住。
我闻到一闪而过的皮革和火药味,意外的并不觉得难闻。那只包裹在手上的手套上冰冷的,我伸出手握住,感觉它比想象中要柔软。
“谢谢你——们。”我说。
弓箭手看起来好像在憋笑,肩膀一抖一抖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是这个反应。红头罩看上去倒是不在乎他的同伴是哭还是笑,我靠着他的力站起身来,在我站稳的那一秒,他就率先放开了手。
“你来善后,我得把这个‘麻烦’送回去。”他意有所指到。
弓箭手还在憋笑,耸耸肩膀的动作幅度很大:“知道了,就按你说的做。”
我慢了两拍才意识到红头罩口中的‘麻烦’指的是我,忍不住有点因为尴尬而脸红。在今晚之前,我一直以为红头罩是个冷酷无情、打架特别利索的人物,毕竟江湖上的传闻都是这样的。没想到他不光不像传闻中那样冷漠无情,还有点嘴毒。
我是和红头罩并着排向前走的,路过刚刚无情的战场,我下意识就想扭过头去看看,却在目光触及其中的前一刻被红头罩捂住了眼睛。那只皮质的手套贴在我的脸上,冰凉的,有点痒。我没忍住,眨了一下眼睛,感受到眼睫毛刮过他手掌心的感觉。
“别看那个,如果不想做噩梦的话。”他的声音从我身侧传来,说话间那只手就离开了我的脸。等到我再次把眼睛移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原本和我并排站着的人错了一个身站到了我的斜前方,刚好把我的视线堵的严严实实。
“……好吧。”我说。“谢谢你。”
红头罩一直都是这样的吗?在救了无辜人士之后,还负责把倒霉蛋送回家?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可比哥谭市的大部分警察都靠谱多了。那以后遇到麻烦大家就都找红头罩就好了,谁还去找警察?为什么这么好的一个人,会被传闻描绘成一个凶神恶煞的魔鬼呢?
我跟在红头罩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他突然停下来,我一下没跟上反应,一头就撞在了他后背上。他和弓箭手个子差不多高,都比我高出大半个头,我只顾低着头走路,一不留神额头就撞到了他的肩膀。我吓了一跳,赶忙抬起头来,目光跨过他的肩膀,映入眼帘的是一辆漂亮的机车。
它是什么时候停在这里的?
红头罩率先跨坐上去,一只脚撑着地竖起的大拇指跨过肩膀,向后指了指,示意我坐上来。这辆机车真的很漂亮,像是一匹用钢铁拼接起来的野兽。
“害怕吗?”看我久久没有动作,他迟疑了一会儿,问,像是完全没有考虑过还有这种可能性。我并不是害怕,所以赶忙摇摇头,跟着他的动作,坐到机车后座。车座很高,我想要抬腿跨上去的时候不得不踮起脚尖,再提一下裙摆。
这是我长到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搭机车,还一搭就是大名鼎鼎的红头罩的机车后座,面子大的很。最近在我身边出现的名人越来越多了,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
红头罩并没有直接把我送回学校,而是一路开到了我刚刚在手机上看到的唐人街繁华区。一路上他把机车开的飞快,快的像是要甩开一场噩梦,全程只用了不到一首歌的时间。一开始我没有做好准备,差一点就被超乎意料的速度甩下车,只好条件反射的伸出手抱住前面的人的腰。现在管他开车的人是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红头罩了,这么快的速度之下,就算是阎王爷我也绝不撒手。我原本以为这样的大魔王遇到这种事会像漫画里画的那样一边跳脚一边破口大骂让我放开,可他不一样,只是轻轻的哼笑了一声。那声哼笑和□□不一样,哪怕是有点嘲笑意味包含其中,也是带着温度的。这样轻巧的、经过电子处理的声音分明应该被咆哮一般的机车轰鸣声所遮盖住,可它却就这么清清楚楚的钻进了我的耳朵里。一晚上被第二次嘲笑,我的脸再次烧了起来,就连额头也跟着一起发烫。
一首歌结束的时候,我们停在唐人街市的一条窄巷里。原来这时候才刚过九点,店家们都还开着门,到处都是热热闹闹的,仿佛这里是一个由艳红和明黄所构成的结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是浓烈而和缓的,外面的黑夜和危险同这里毫无关系。
“你随便找一家店,然后让老板帮你报警。警察会来接你的。”
我跟着红头罩跨下车,他对我这么说。唐人街的窄巷里路灯明明灭灭,他靠着机车站在阴影下,抱着手臂。我暗暗的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幅画。
“我——我可以坐地铁。”
“然后再一次被人用枪指着脑袋?”他说,声音突然冷的惊人。刚才那个问我‘怕不怕’的人仿佛凭空消失了。我被他这种语气说的瑟缩了一下,这样的小动作被他一个不落的看在眼里,等到他在开口的时候,声音就更低了一度,冷的像是一场判决。
“我以为你说不害怕我。”他说。
我被那种复杂的语气震惊到了。那不单单只是一种毫无温度的冷漠,其中好像包含着一些其他的东西,它却过于深刻了,我想要追寻,却被拒之门外。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反驳他。
“我没有害怕。”我说。“你救了我,我为什么要害怕你?”
他又嗤了一声,就像是听我讲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那又怎么样?你就这么容易轻易相信别人,怎么能肯定我和他们不是同伙?”
这又是什么话?我想要说出点什么大道理来,可想了半天却也没想到说什么好,只好硬着头皮讲真话:“因为你——你穿的比他们好看。”
这下红头罩也愣住了,我们互相瞪着对方,就像是在进行一场无论输赢的瞪眼比赛。输了的人居然是他,我就这么呆愣愣的眼看着他被我的话逗笑,微微的弯了一下腰。这下我可以确定了,这次他的笑是真心的。
我以为我们之间的气氛会以这个笑作为缓和点,但没想到他笑完之后却翻脸不认人。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的他依旧是他,我却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和两条截然不同的灵魂对话。
“这不是笑话。你明白吗?你差一点就死了!”他的语气眨眼间就变得恶狠狠的,恍然间我还以为他才是那个用枪抵着我的人。
“你究竟为什么来哥谭?”他质问。
他不是第一个这样问我的人,但却是以这种语气这样问我的第一个人。不论提姆还是海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都是平和而尊重的,而这句话到了这里,偏偏就不像是在问‘为什么’,而是在质疑‘凭什么’。
他不像是在问‘你为什么来这里’,倒像是在说‘像你这样的人,凭什么来这里’?
我当然知道来到哥谭代表什么。即使什么都不懂,我也是豁出命来的,哪怕是像今晚这样把脑袋拴在腰带上的情况,我也是考虑过的,就算害怕,也怕得有理有据。可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下了再大决心的决定就像是变成了一张轻飘飘的毫无疑义的纸,轻的风一吹就散,散的连被提起的资格都没有。
凭什么。
我看着站在阴影里的红头罩,忽然就觉得很委屈。一委屈,我的眼眶和鼻尖就变得滚烫,而这其中更多的是不解。为什么他要这样说?我们分明不认识对方,他的语气却让我的心不可抑制的瑟缩起来。大概是今晚过的太过于刺激,导致我的泪腺和理智一起崩塌,所以生命之河就这样冲刷进了平原。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咕哝着说,开口的瞬间声音不受控制的颤抖,粘连在一起,带走了我的最后一丝理智。
所以我用袖子狠狠的擦了一下眼睛,纯粹是不想让他看到我掉眼泪。
“你为什么这么说?”我问,问得断断续续的,因为不想示弱。“你后悔救我了吗?”
一说出这句话,我自己就先愣住了,不敢相信这句话居然是从我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我怎么可以这样质问他?光是他救了我的命这一点,就足够我感恩戴德了,即使他要说一百句难听的话,也抵不过一条命的恩情。哪怕讲话再怎么难听,他也是个善人,语句中的尖刺都是用善意融成的。
愣住的不止是我一个人,站在我对面的红头罩也是。他到不像是愣住了,更像单独一个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结了冰。我想开口向他道歉,可他却抢在我前面说出了我想说的话。
“我很抱歉。”他说,声音听起来分外疲惫,但依旧是硬的。虽然是这样,但也勉强能称得上说温柔了。
我没想到红头罩会突然服软,他一这么说,我的心尖也跟着一条,眼眶就更疼了,于是只好继续用袖子去擦。红头罩抱在胸前的双手终于垂了下来,在半空中停了一下,停顿的动作就像是被海浪推到岸上的搁浅的鱼,有种不知所措的无奈感,最后还是放了下去。我用余光撇到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什么东西,握在手里,再举到齐着胸口的位置,大拇指一动,那个东西就“嚓”的一声冒出了橘红色的温暖火光。
啊,是打火机。
红头罩什么也没说,就这样一只手举着打火机,打亮,再按灭,然后重复,另一只手插在夹克衫的口袋里。我遥遥的望着他,看着那道火光在他跟前明明灭灭的跳跃,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什么透明却又不可跨越的东西。明明他站着的位置离我那么近,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却好像又是那么的远,不论我怎么努力的伸手,最终摸到的都只是一个跳跃在火光中的倒影。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就毫无由来的想,他看起来,好像有点寂寞。
大概是因为我神游的太过于透彻,才导致发现异样的时机晚了许多。
我要责怪时明时暗的火光,亦或者是接触不良的路灯,都要怪它们吸引去了我太多的目光,才会让我错过了最关键的细节。所以等到我终于发现了红头罩夹克衫里那件暗色t恤衫上氤氲出的红色血迹时,那一块濡湿的痕迹就已经扩大到了一种让人心颤的尺寸,像是一滩哭的惨兮兮的眼泪,控诉着他人的冷漠。
我不知道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但根据形状尺寸判断,一定是已经有了一会儿。我忽然回想到上个星期六的那条新闻——那时候的他腹部受伤的位置似乎和今天一样。因为那场战斗结束的太快又太容易,我就理所应当的以为一切都平安无事。但现在来看,旧伤复发听上去并不比添了新伤听上去好多少。
原来他一直忍着伤口开裂的痛把我送回安全的繁华世界,还陪我站在这里吹风,期间一句也没提到伤口的事。他明明是可以转头就离开的,但是他却没有。
为什么?
“你受伤了!”我盯着那块阴影下显得漆黑的血斑,被窒息感蒙了头,一时移不开视线。但他却像是毫无感觉似的,语气依旧是待着金属感到疏离的。
“这和你没关系。”
“但是,但这看上去很严重——”
我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他突如其来的话打断了。
“你该走了。”
我被他徒然抬高的声音吓得一激灵,哪怕还是在想说点什么,也被寂静所掐住了喉咙,泪腺松动,鼻尖又酸涩起来。这会儿的红头罩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刚刚救了我一命的那个他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我所不认识的人。他伸出手捂住血痕,阻断了我的目光。这时的他确实戴着头罩没错,可不知怎么的,我却仿佛能透过他的眼罩看清他的眼神。它们即凶狠又脆弱,带着一点闪烁不定的探寻。我读不懂,却又舍不得挪开视线。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哥谭。”他的声音恶狠狠的,像是咬牙切齿在坚持着什么。“你这样的人在哥谭是活不久的。你不适合这里。”
我听到了自己的灵魂一震的声音。
他所说出的话令我惊讶不已。震惊感像一盆混着冰块的冷水一样当头泼下来,把我钉在原地,想动却做不到。
“现在,离开这里。”红头罩说。他好像不只是在说这条小巷,同时也指着别的什么。
我和他都知道他在指些什么。
“别告诉任何人今晚见到我的事,明白吗?”
我点了头,不知道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里。
我看到他白色的眼罩在黑夜中泛着冷冰冰的白光,头罩是红色的,从指缝里透出来的痕迹也是红色的,和我梦中的一模一样。出于一种无法言说的心绪,我从他面前逃走了,先是右脚向后退了一步,再来是左脚,然后转身。我几乎是狼狈的小跑着逃出了黑色的小巷,把他一个人丢在黑色的包围圈里,连回头都成了奢望。
小巷外面依旧是灯火通明的,我久违地看到了熟悉的中文告示牌,便利店的名字是根据老板的姓氏起的,建筑外的墙砖也是熟悉的铁锈红色的。从餐厅手挽着手走出来的人是黄皮肤黑头发,眨眼间我晃神了片刻,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北京。
可当我再次转过身的时候,小巷里的红头罩已经消失了,和他的机车一起。路灯下的那片阴影里空荡荡的,就像是谁都不曾来过,清白的理所应当,仿若他的出现自打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他是个深刻的明事理的榜样,不用别人提醒,就主动消失的一干二净。
而刚才单属于我们的那几分钟,究竟是真实存在过、还是仅出现在我的幻想之中——此时此刻,我是真的有点不想分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