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哥谭满打满算一个多月,我总能在新闻上看到各种稀奇古怪的新闻,比如今天某个坏人炸了哥谭港口,明天哪个精神病院里关着的罪犯逃狱——精神病院里为什么会关着罪犯?那么精神病患者们要到哪里去就医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哥谭就是这样一座不能深思的城市。
从手机新闻上看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我只会皱皱眉头,然后用大拇指或者食指把这个新闻页面关掉,再打开下一个。从电视机上看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我会摇摇脑袋,然后错开视线,把耳机里的音乐再放大声两个格。简而言之,我不关心这些事件,不是因为没有同情心,而是眼不见心不烦。我是个总爱胡思乱想的人,过分摄入负面信息会让我的脑袋爆炸,不过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那种。
这是我来到哥谭后第一次,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危险真的发生在了我的身边。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呢?我没有注意准确时间,只知道在我和海瑟踏出礼堂的前一秒钟开始,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的变了个样。
首先是自动关闭锁住的礼堂大门,在接下来是从走廊尽头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我吓了一大跳,眼睁睁看着厚重的木门在眼前合上,同时还发出一声巨响,下意识就想要跟着尖叫。海瑟看上去倒是对此很习以为常,只不过脸上兴奋的表情瞬间就垮了下来,她叹了口气,挺直的脊梁塌下去了一点儿。
“发生什么了?”我连忙问她,声音里还带着一种尚未褪去的、惊魂未定的慌乱。
“别担心,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海瑟拍了拍我的手臂,像是在给一个外乡人介绍本地名胜的当地人一样。“自动封锁,每当学校附近出了危险的时候都会这样。这是我们这儿的‘特产’。”
我看着她算得上波澜不惊的脸,感觉自己就像是误入了魔法森林的倒霉小孩。
“只要发生危险就会这样?那么触发距离有多近?假如坏人和我们一起被关在礼堂里的话该怎么办?”
“放轻松,雪莉。”面对我的一连串疑问,海瑟大概觉得有点无奈。“生活在哥谭就是这样的,你来之前没先了解一下吗?”
我一愣,原本逐渐趋近于平静的心脏一瞬间冷了大半。
生活在哥谭就是这样。
天啊,我究竟把自己推进了怎样的一池泥潭。
我们最终还是顺着走廊回到了礼堂大厅,那里的人最多最集中,老师们也都在场。自动封锁的门是校园里统一安装的,据说是学校赞助者之一的主意,没有安全口令就无法自行打开。在一切事件平息下来之前,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安安静静的等待。
除去一开始的尖叫声之外,待在礼堂里的人们比我想象中要更加冷静的多,到底还是本地人多,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比起惊慌更多的是习以为常。我们重新回到后台,今天参加试镜的同学们也大都还在这里。进来的时候我有留意多看了一眼二楼的角落,那里空荡荡的,并没有提姆的影子。或许他已经离开了,也可能是混在了人群里,我没看清而已。
麦金利女士是在我们之后回到后台的,表情比刚刚看到亚历克斯在台上打磕绊还要难看。“目前我们还没能掌握具体情况,请大家安静等待通知,一有结果我们就会马上转告各位。”语气比机器人还要官方,不像是艺术家,更像勤务管理员。
除去我之外,我们年级还有三个外地人,分别是来自纽约的朱迪丝,来自布鲁德海文的贾瑞德,还有三岁从威尔士移民、目前家在弗吉尼亚的戴夫。而他们三人都比我早一年入读哥谭大学,这样的事确实经历过了那么几次。
既然大家都不害怕,那么我也只好跟着人群一起冷静下来,开始听大家东拼西凑的聊一些不要紧的事。人群的气氛确实比我想象中要轻松许多,甚至有些调皮的男生开玩笑戏称这叫‘关禁闭’,“明明做错事的人还在浪迹天涯,受罚被关起来的人却是我们”之类云云。
在他们开玩笑间,我也跟着稍微冷静下来,但海瑟刚刚的那句话却依旧在我脑海中回荡。我知道她说这话时其实是好意,错的人只有我,但我却怎么也无法将它当作是一句玩笑。我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来了,接着初生牛犊的一腔孤勇。
我这样的人说不定会死在哥谭。我想。
大概是看我板着脸表情严肃,海瑟就把我的状态当成了还处在惶恐之中,于是开始绞尽脑汁想要宽慰我,逗我开心。周围其他的同学看了也觉得我有点儿可怜,纷纷开始给我讲这座城市光明的一面,关于那些保护着的事迹。
“你知道蝙蝠侠吗?”海瑟是第一个开口的。
我木木的看着她,晃神了一会儿,点点头。
“我听说过。”
我没说谎,听说过蝙蝠侠这件事是真的。他太有名了,哪怕是我曾经还在国内的时候,新闻中也时不时会出现他的名号,和一些政治家、统治者的名字们放在一起。我不是丝毫不关心超级英雄的人,举例驻扎在不远外的纽约的钢铁侠就是我时常会关注的人之一,他太落拓了,理直气壮的承认自己的不完美,不论是优点还是缺点,都夸张的像是耀眼夺目有棱有角的钻石。
而蝙蝠侠,我所了解的可就太少了。关于他的事情我是从上了大学开始才逐渐留意起来的,能找到的消息不多,一身融入黑夜的战衣,凶恶,揍起罪犯来毫不手软,仿佛就是一切噩梦的代名词。是不是也会有一些不靠谱的花边新闻跟着蹦出来,例如他与某位资助者的离奇传闻,跳脱的字眼掺杂在严肃的科普文章和漆黑模糊的配图之间,突兀的就像是定制皮鞋专柜里忽然冒出一只超市十五块一双的廉价艳粉色棉拖鞋。
见我说自己知道蝙蝠侠,海瑟抿了一下嘴唇,在我身边坐下:“一般这种时候,蝙蝠侠就会搞定一切。他一直守护着这座城市。”
“他一直都这样做吗?”我问。
海瑟顿了顿,点点头:“只要他可以。”
蝙蝠侠可能是一个人、又或者只是一个代号,我猜没人知道。那么在蝙蝠侠出现在这座城市中前,人们的信仰又是什么呢?如果厉害的坏人有那么多,而厉害的蝙蝠侠只有一个,那么他注定救不了所有人。没能得救的人们说不定就会问:为什么受伤的人是我?为什么死去的人是我?假如蝙蝠侠也是一个会经历生老病死的人——就像是托尼?斯塔克那样,那么他又该如何去回答那些没有回答的问题呢?
就在我再次神游天外的时候,第一个大呼出声的人是戴夫——那个从威尔士来的红头发男孩,在戏剧课上和我搭档过三次。原本待在后台的人都是抱成一团坐在地上的,大家围成一个圈,好像在看一团隐形的篝火燃烧。他举着手机一站起来,就像是直直从海里长出来的灯塔,一瞬间就攀到了齐天高。我们大家都不明所以的抬头望着他,如同在看一只射向天际永不回头的利箭。
“我收到消息了!”他大喊,中气十足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转了个弯儿,“这次逃走的人是谜语人,蝙蝠侠和他的同伴在追捕他。”
戴夫的舅舅在哥谭新闻网站工作,总是能拿到第一手消息。
“究竟发生在哪里?”一个我叫不上名字的女生问到。
戴夫报出一个地址,听上去非常耳熟,花了我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那个地方距离学校只要一站地铁的距离。我后知后觉的感到脖颈后冰冷的刺痛感,就像是一个冷颤一样从脊椎的最下面爬上来,就像是一个眨眼那么短,转瞬就消失了。
我倒吸了一口气,使劲儿闭了闭眼睛。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身边的同学们陆陆续续收到来自家人朋友问候,看样子是时间已经登报了,当然是电子报。我用余光看到海瑟的手机上亮起了‘mom’和‘dad’的信息,于是有点尴尬的移开目光,向右看,朱迪丝的电话响了起来。
每个人都在低头看手机,而我是那个坐在孤岛上的人,抱着膝盖仰起脸,让灵魂离开躯体,飘到头顶上空,居高临下的看着人间众相,迷茫却又不知所措,其实也不是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而是根本就不想知道。为了避免自己看上去过于突兀,我只好也打开手机,象征性的翻了翻网页,上面停留着的是我今天中午还在看的中文小说,故事里正写到一家三口圆满的吃团圆饭,现在看来真是足够讽刺。分明还是秋天,我却提前感觉到了冬天的温度。
信息页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打开再关上,再打开,再关上,刷新一次、两次,明明重复着同一个徒劳的步骤,却还兀自期待着不同的结局会发生,但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我其实也看不清楚。
关于今晚的事故的新闻逐渐填满了手机页面,搁在往常,我只会给它们半秒钟的注意力,多一点也不肯施舍,活像个用鼻孔看世界的高傲君王。我确实太高傲了,不够关注身边所发生的一切,只关注自己,到头来才意识到无知所带来的恐惧是什么样的滋味。
新闻上简单描述了今晚的情况,‘蝙蝠侠驱车赶往事发地,正在尽力追捕谜语人中’,以及提醒住在附近的市民关好门窗,不要随意出门之类的老一套说辞。我盯着新闻发呆,半天也没有动作,回完了父母消息的海瑟转脸看到我盯着一篇只有几行短的新闻愣神,宽慰是的摸了摸我的后背。
“一定是消息还没有传到中国,所以你的家人才没有给你发消息。不要伤心。”
我一抖,灵魂重新归位,赶忙按灭手机屏幕。
“你——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因为你看上去很寂寞,雪莉,”她停顿了一下,可能是想要逗我笑,所以举了个有点滑稽的例子:“每次我养的猫看到我离开家的时候就是这种表情。她总觉得我是要抛弃她了。”
我还是挽了一下嘴角,因为这个例子确实很可爱,但这也就是我能尽力做的最多了。我确实是被抛弃的猫,辗转在别人的家里数十年,同我有血缘关系的、会关心我的人早就死光了。
“你说的对。他们只是还没看到消息而已。”我听到自己这么说。
自从知道了蝙蝠侠正在追捕罪犯之后,房间里的气氛就肉眼可见的放松起来,此刻我才感受到,方才大家虽然表现的云淡风轻,内里却是紧绷的。不知道是该感谢蝙蝠侠,还是该感谢来自亲朋好友们的问候。
起先带头聊起与蝙蝠侠相关话题的是几个平日里在班里就足够活泼的男孩儿,以平时闲暇爱好就是逛超级英雄论坛的萨姆开始。他们不光只聊哥谭的英雄与义警,也说其他城市的那些知名保护者。讲到纽约的时候我稍微有了一点参与感,但很快,话题便重新转回哥谭,我再次失去了话语权。
他们从蝙蝠侠开始,说到英姿飒爽的蝙蝠女孩和蝙蝠女侠,又说道近些年来兴起的红罗宾和跟在蝙蝠侠后面的矮个子的罗宾。我听来听去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哥谭人似乎离不开蝙蝠和鸟,这可能也是地域特产吧。
也可能是他们都隶属同一个组织,其中的负责人尤其偏爱带翅膀的小动物,名号全都统一只是因为比较好记。
“还有红头罩!”一个声音忽然说道,“我觉得他也超酷。”
原本我半天也只听到了蝙蝠和鸟相关的名字,正听得昏昏欲睡,霎时间突然蹦出一个不按照规则来的名字,我终于有了点新鲜感。他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于是我没控制住自己,下意识插了一嘴:“还有个叫红头罩的?”
原来哥谭的好人名字里也可以不带翅膀。
刚刚大声说红头罩的人是戴夫,我后来才知道他是这座城市里为数不多的红头罩死忠粉,原因只是因为他长了一头红发,红的几乎可以媲美红头罩的红脑袋。我一开始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没往抡着枪到处跑的猛男壮汉上想——red hood嘛,我下意识想到的只是童话故事里智斗恶狼的小红帽。
“红头罩很厉害!我一直觉得他是哥谭市最好的英雄!”
一听到我搭腔,戴夫就来了精神,跑到我身边来开始给我科普头罩先生的各种英勇事迹。一说到激动了,还掏出手机来给我看他从舅舅那里要来的高清新闻图。我凑上去一看,傻眼了,根本没想到红头罩是这种形象。
照片是晚上拍的,天黑透之前,不过也有可能是凌晨。镜头里只有一个看上去黑乎乎的人影,站在很远处的一片断壁残垣里,独自一人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就显得有点孤单。
他身上的衣服和裤子都是深色的,可能是黑色,也可能是很深很深的褐色,浑身上下和‘红’站边儿的只有肩膀上的脑袋,在不知哪里打来的光下泛起一点亮意来,我乍一看还以为那是他的头顶,仔细再看两眼才的发现这是一个头罩。
他不应该叫“红头罩”,而是应该叫“红脑袋”。我在心里腹诽。
根据戴夫的描述来看,红头罩似乎不同于大部队里的那群人——一,他的名字不是蝙蝠也不是鸟,二,他背后没有披风。虽然有时候他也会和鸟或者蝙蝠结伴同行,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单干。他的活动范围比起长期驻扎在哥谭市的其余知名义警来说更加广泛,有时候会涉及外国甚至外太空。当他不在哥谭的时候,身边就时不时会出现两个其他的同伴,有人说是男的,也有人说是女的。
可能是戴夫讲的太过于激动,连原本不喜欢关注那些无关的人的我居然被带出了一点关于‘义警’的好奇来。
关于战况的消息还在继续,基本上是每隔十分钟就会有媒体蹦出来刷存在感,不光是哥谭市相关的,还有布鲁德海文和纽约的报道也跟着一起凑热闹,从‘蝙蝠侠携红罗宾保卫校园’到‘谜语人同伴加入战局’再到‘谜语人同伴系稻草人’最后到‘红头罩姗姗来迟’,一个接着一个,题目五花八门,看的人眼花缭乱。
和红头罩相关的新闻一出来,戴夫就比谁都要更加激动了。贾瑞德看样子对于红脑袋先生也抱有一定程度的崇拜感,两人聊天的声音大的可以掀翻天花板。礼堂大厅也很吵,比起这里只是有过之无不及,外面的人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只有一团嘈杂的合音萦绕在头顶,从里面听外面说话,程度也是一样的。
关于超级英雄的刷屏新闻知道四十分钟之后才彻底结束,正义的一方大获全胜,敢来通知我们的麦金利女士是这么说的。她的脸上终于戴上了一点笑容。封闭的大门开启还要等上一刻钟,我们依旧坐在后台里,享受着人挤人那种充实又鲜活的快乐。
就在我以为今晚的一切心惊胆战都告一段落时,戴夫给我看了最后一张照片。他告诉我这是今晚刚刚发表出来的,很多媒体都有转载,但却找不到最原本的发布者。
他把他的手机递给我看,这是我今天第二次接过别人的手机。
只看了一眼,我就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这张照片不知是由什么人怎么才拍到的,居然比戴夫舅舅那张来自新闻社的照片更加清晰、拍摄距离更近。照片的主角是两个人,或者说两位义警、两位英雄——红头罩和蝙蝠侠。他们两人看上去不像是一同战胜了敌人的同伴,倒更像是相互对峙的两位仇人。背对镜头的人是蝙蝠侠,黑色的披风挡住了大半个镜头,红头罩就站在他的对面,整个上半身被拍了进去。
这次他身上的红色可不止一处。
原来那件夹克衫确实是深褐色的,在腹部的位置被人不知道用什么狠剌了一刀,红色的液体黏糊糊的糊在刀口的位置,我仿佛能透过这张照片触摸到那种温热的触感。他依旧带着那个锃亮的红色头盔,不像是其他只在眼部戴着眼罩一样的英雄那样露出下巴,而是把整张脸都包裹的紧紧的。
这下红头罩从‘红脑袋’变成了‘红肚兜’,我盯着他身上的那道触目惊心的伤,一直到手机屏幕自动暗了下来。黑色的荧屏中反射出了我自己的模样,眼睛因为惊讶而张着,嘴唇微微打开,上面的红色和血的颜色一样深刻,我被它晃得刺痛了眼睛。
门终于开了,礼堂里的人们欢呼着冲出这里,躲在后台里的人鱼贯而出,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劫后余生的那种无争感,像是一个又一个剥离母亲子宫的婴儿。而我依旧走在队伍的最后,被前面的人落下了好远。
外面的天黑了不少,此刻我在终于意识到,我们竟在这里足足待满了三个小时整。在安全中叹息的人感叹着虚无缥缈的险境,而方才战斗过的人们还要在天彻底黑透之后开启再一次与死神的博弈。
原来危险不仅只存在于虚假的屏幕里,原来英雄们也是会流血的。
他们会感到痛吗?
痛的时候,又有谁来保护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