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漉城。
晨8点,乌云密布,空气稀薄。
机场地下一层出入大厅里充满了行李箱推轮声,机台广播声以及连轴不歇的电梯叮声。
所有人整装待发赴另一座城市,左边空地上,一道身影与周围喧腾格格不入。
二十啷当岁,只拿了份蓝色文件夹,穿得很素,脚踩酒店一次性白拖鞋,浅白色棉质衣裤,约是四月初的晨风较凉,肩上还披了件面料看起来极软的浅灰色针织开衫。
不仅生得白净,当有人从他身旁路过,还会礼貌地倾斜身体让路。
不像是刚下飞机,也不像等人来接,更像是拿机场大厅当公园遛弯来了。
——这是王井观察了三分钟得出的结论。
今天是王井出狱第二天,有案底工作不好找,就从朋友那里买来一辆二手的商务车准备跑黑车。
今天刚到机场就看到一道很熟悉的身影,导致要拉客的事都忘了。
进牢里之前他是开出租的,见过的人很多,有个别乘客留给他些深刻印象,过不了两三个月就能忘干净。
这个人,他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果然是年纪大喽,记性跟着降。”王井的右手下意识往外套里层口袋摸去,摸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干脆又将手放在了方向盘上。
这时,“咚咚”敲窗声传到耳边。
王井一侧脸,窗外站着的,正是方才自己观察了好几分钟小伙子。
他微微倾身,执蓝色文件夹手负在身后,浅浅笑着问:“大爷,我要去趟郊区,您方便送一程吗?”
王井没答话,静静地打量起他来。
对比其他青年,他头发有些长,可能是在飞机上睡了一觉,还有两根翘毛支棱在头顶,风一吹,王井嗅到了一股懒劲。
皮肤很白,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常年养在家里的贵公子。
“您不方便?”对方再次眉眼带笑地问。
“啊?”愣了数秒后,王井才反应过来小伙子刚才话里的意思,“送……送送,我……”
他准备下车给小伙子开车门,驾驶位门还没推开,对方率先拉开了后座车门,坐进来后,大大咧咧跷起了二郎腿。
什么贵公子……
王井直念自己看人不准,表面温文尔雅,到底是个小年轻。
些许是太久没开车了,他启动车辆中想不起来要说些什么,最后只得一句:“你……系好安全带。”
“谢谢提醒。”
车内只有扣安全带的声音,王井缓缓踩动油门时,才想起一件重要事。他看了眼后视镜,“刚才没来得及问,你要去郊区哪里来着?”
“承山。”
“哦哦哦……”王井小鸡啄米式地点点头,点到一半,眉心一蹙,承……承山?
怎么会是这地方?
一瞬间,他想赶小伙子下车的心都有了。
七年前,他送一个姑娘到承山,到目地后,姑娘说还要回程,要他在原地等一会儿。
王井等得无聊,先是在车上睡了一会儿,醒来之后习惯性点一根烟,烟头不小心丢进了制药厂的物料室里,导致一家国际药企的制药厂爆炸。
伤亡近百人,他因失火罪坐牢。
制药厂爆炸之后,承山已经是人人提到就缄默的荒山,每年去的人也就是近百名伤亡者的家属。
——今天又赶上清明。
王井终于知道为什么看小伙子眼熟了,他大概是受害者家属中的其中一个,在机场站这么久,就为了上自己的车,好跟自己盘算这件事。
躲是躲不过去的,王井缓缓叹了口气,“昨天我出来时候,门口围了一堆人,你应该也在里面吧?”
说完,他透过后视镜去看小伙子的反应。
对方缓缓点头道:“站得比较远,您应该没看到我。”
果然是……
王井一时间心酸得说不出话,不过从出狱的那一刻起,他也做好了会有人来找麻烦的打算。
“你要是想揍我一顿的话,我肯定不还手,要是想要钱的话,我呢,今天第一天上工,可能还要缓些日子。”王井语气温和道:“其实昨天你们没动手我已经很感谢了。”
小伙子却说:“您先靠路边停车,我们再继续聊吧。”
他不知道这小伙子是不是要在大街上把自己揍一顿,可这孩子的语气里好像也没有什么怒气。
不仅没有怒气,还非常地……真诚?
靠边停车之后,王井调整一下后视镜,正好对视上后座小伙子的目光。
太温和了。
温和得让王井觉得有些不自然。
小伙子浅笑道:“自我介绍一下,俞亦安,不知道有没有人向您提起过。”
俞亦安?
王井将这个名字在脑海里过一遍。
很熟悉,但是受害者的家属里好像没这个人。
半晌后,他终于想到,这个名字是死在那场爆炸里的人之一,而且还是那家国际药企的小董事长。
王井连吞三口唾沫,才打消自己碰见鬼了的念头:“你??”
“吓到您了。”车内空气渐渐沉闷,俞亦安缓缓摇下车窗,让湿润白雾穿过车窗缝隙透进来,似乎是看出了王井的紧张,故意调整的氛围。
“爆炸发生之后承山起了场大火,七年前是您从大火里把我带出来的。”
王井皱眉思索许久,想不起来。
俞亦安缓缓解释道:“一个人受到较大刺|激,大脑会产生抵抗情绪,也就是所谓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您太不愿意接受那天发生的事,当抵抗情绪到达一定的程度,会导致选择性失忆。”
“……失忆?”王井无法接受,承山爆炸这事情,他是一直记得的。
“您脑海里关于那件事的所有细节,一部分是接受审问时警方传达给您的。一部分是在狱中七年里,经常看望您的受害者的家属们所传达。严格来说,关于303爆炸案的所有事情,您全都不记得。”
最后一句话,让王井一怔。
俞亦安接着说:“起火之后,有几辆车陆陆续续从您面前经过,您没有跟着走,选择了下车,应该是想去找找坐您车的那位姑娘,姑娘没找到,救了我一命。”
哪怕救了他一命,可制药厂爆炸一事,终究是他丢烟头导致的,王井入狱时,到警局闹的受害者家属们话里话外都在骂药企的总负责人。
而且,他都不记得了,小伙子干嘛还要来找他主动提起呢?
王井勉强笑了笑,“其实你没必要告诉我这事,说来说去那场爆炸的主要原因还是怨我。”
俞亦安将手中蓝色文件夹递过来,“您先看看这个,我再说明找您原因。”
文件夹里只有四页纸,也不是什么陌生内容,前两页是王井当年在警局接受问话的过程,后两页则是承山爆炸伤亡名单。
看到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王井心底泛起层层酸苦。
但俞亦安接下来话让他心底的酸苦全部化为了疑惑,“那天情况有些特殊,不过我能确定,伤亡名单上不止这些人。”
“不止这些?”王井诧异。
“比如我。”俞亦安神色淡然到仿佛说不是他自己的事一样,“我的名字也在这份死亡名单上面。”
王井懵了。
俞亦安放下二郎腿,交叠着双手,身体微微前倾,认真看着他道:“我想让您配合心理医生治疗,想起那天现场发生的所有细节,找到宣告我死亡的人。”
“这还用找,不应该是你家属吗?”王井皱眉道。
俞亦安没吭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笑得时候十分温和,认真对视过来时候,好像是在说:我用最大耐心在和你交谈,你听不懂也没关系,我尊重你,但是请不要问一些让我为难的话。
一瞬间,王井莫名其妙有点怵,他搓搓后脑勺,尴尬道:“是我问多了。”
“有些事情不太方便多说,我希望今后不管谁向您问到我,请说没见过,谅解一下。”
王井猛点头。
“对了,今天跟您提及事情,您不用现在就给答复,等您考虑好可以随时联系文件夹后面电话,到时候我们再详谈,可以吗?”
这话讲的让王井实在挑不出刺来,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耽误您时间了。”俞亦安拽了拽肩上的针织衫,像是准备要下车,可手却迟迟没有伸向车门内扣,只是摇上了车窗。
王井刚想问是不是继续往承山行驶,下一秒,车外突然多了两位身着正装的男人,在俞亦安摇好车窗的瞬间,其中一位正装男人从外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王井:“就……就在下了?”
“车费两分钟后会有人打到您账上。”俞亦安回过脸,潇洒地挥挥手:“今天聊的内容有点多,会导致您开车分心,建议回去休息一下,大爷再见。”
“再见……”王井呆呆地看着他下了车。
黑色二手商务车驶入马路主道,留下一团呛人的尾气,像是七年前那场还未散开的浓烟。
浓烟后面,站着三道身影,俞亦安与面前的两位黑衣保镖大眼瞪小眼。
对视好一会儿,俞亦安看向停在不远处的白色保姆车,“让他下车。”
两位正装男人点点头,转身走向一辆白色保姆车,对着后座的车窗说些什么之后,拉开了车门。
保姆车上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戴着副金丝框边眼镜,头发焗的一丝不苟,着一身深蓝色正装,用参加总统会议一样的步伐走近俞亦安。
赵炀,y集团的首席财务总监,俞亦安最信任的人之一。七年前王井把他从大火里捞出来的时候,第一个赶到的就是赵炀,也是赵炀一直向外界隐瞒自己还活着的消息。
人好是好,就是俞亦安无论去哪他都要插一脚,比如这次,他来见个王井,在赵炀眼里可能是来见炸-弹。
要不是他和王井谈话时往外看了一眼,看到这辆保姆车停在附近,他还不知道赵炀跟过来了。
“干嘛这么看我?”赵炀问。
俞亦安沉思了一会儿,挠挠下巴道:“我在想一个问题。”
“啥?”
“你以前暗恋谭女士?”
赵炀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瞥他一眼,“这种玩笑不好笑。”
俞亦安失笑,“那你为什么对我比对你刚出生的亲儿子还上心?”
“我没工夫跟你开玩笑,来是为了两件事。”赵炀肃然地说:“你居然背着我和金逸地产合作开发承山,日期还改到7年前。”
开发承山。
这件事是俞亦安一周前回漉城才着手安排的,由于承山说出来特殊,翻市场价三倍才有开发商联系他,昨天下午才敲定的合同,赵炀是怎么知道的?
他尝试着从赵炀的表情里找到些答案,没想到下一秒赵总甩给了他一部手机,“自己看。”
屏幕上跳出一位女记者,她站在一栋写字楼正门口的,盛气凌人地念稿子:“大家都知道承山七年前所发生的一切,可是几十条生命在无良企业家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如果不是某位知名博主爆出承山即将开发,想必那些受害者家属永远被蒙在鼓里,在这里我谨代表当年受害者的所有家属们,希望金逸地产给个合理的解释。”
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她满腔的怒气,俞亦安关闭手机,递过去说:“人家骂金逸,又没骂我们,没必要这么大火气。”
“我火气大?”赵炀冷哼一声,数落他:“现在随便打开一个软件置顶消息都是金逸开发承山,事办的挺着急啊,还知道第一时间以y的名义安抚所有受害者家属,但是我尊敬的亦董,你有没有想过有心想借助此事收割流量的媒体也不少?”
俞亦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赵炀不依不饶:“金逸凌晨一点多派律师给我送合同,问我是否知情承山开发的事。我连夜查了金逸目前的情况,他们最近有三个楼盘需要开售,想要有个好的开端就必须撒钱宣传,现金流吃紧,一下子很难拿出那么多闲钱出来,和你合作开发承山纯属是想着钱来的。再者金逸最近的官博发出来的公告全部是他们的新楼盘,对承山开发的事闭口不谈,项目启动时间是一个月内,你都不担心他准备先拿钱把广告做了,等资金回流之后过来跟你谈解约?”
这个问题俞亦安不是没想过,他甚至都琢磨了金逸接下来的走势:先是故意放大舆论接受所有人的指责,静等一个月,如果风波停止那就收钱办事。
风波未停就拿谣言来平事,反正公告都没有发,开场新闻发布会,装个可怜就能免费再赚一波流量。
他也早就想好了退路。
万事开头难,漉城的所有开发商听到承山都避之不及,金逸选了前者对双方都好。至于后者,有金逸这个先锋试水,消耗一下网友的情绪,那么等一个月过后,那些指着金逸鼻子骂的人,对后者也会仁慈一些。
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
“又跟我装聋哑人?”长篇大论地数落完人之后,赵炀的语气缓和了些,“和金逸谈合作是以什么身份?”
“以我目前的身份。”
“当面谈的?”
“我找了个代表。”
“……雷厉风行啊亦董!”
俞亦安没听出来他话里的讽刺,平静地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赵炀打断他的话,也不等他的回答,掏出手机胡乱摁起来,一边拨号一边劈头盖脸地骂:“我现在想一封辞职信甩你脸上。”
“这次舆论不仅仅是冲着金逸去,三分之一都是在骂你的,当年承山爆炸y受到多少舆论,好不容易全解决了,你又给我扯出来,俞亦安,你板子玩得挺花啊——转接公关部。”
在他转接电话时,俞亦安眨眨眼想说些什么。
赵炀手摆的像餐饮店里的招财猫,表示不想听他解释:“金逸的事我勉强帮你处理掉,没有下次——”
“是我,网上关于y的舆论处理一下。”
“金逸的不用管,我亲自去谈。”
“好,就这样。”
俞亦安静等着他电话打完,跟没事人一样悠悠问道:“不是说有两件事,第二件?”
闻言,赵炀眉心一蹙:“警局查你另一个身份了。”
“哪个身份?”
“你说呢?”
方剂茗,他在警局用的名字。
和其他的假身份不同,这个人是他当年资助的一位高智商却患有后天自闭症孤儿,比俞亦安小两岁,一直放在一位知名心理学家身边抚养。
给他提供心理治疗,找适合的家庭领养,国内手续负责,就申请办理国外的新身份证明,可惜在办理身份的前一天,方剂茗就死在了承山那场爆炸里。
其实承山爆炸案的死亡名单上,唯一的错漏就是少了方剂茗,多了俞亦安。
顶着俞亦安的脸,用方剂茗的身份进警局,被查是必然。
不过这个身份在法律上全部透明的,无论怎么查也没有意义。
俞亦安抬眸:“谁查的?”
“不是你所在的分局,是市局。”赵炀说:“十五分钟前有人联系了方剂茗当年的心理治疗师,去找他要方剂茗小时候的照片,还好我早有准备,照片全换成了你小时候的。”
俞亦安早料到会有这一出,“是不是还去找了方伯?”
“去了。”赵炀推了推眼镜,“不过老两口给他们撵出去了,还要告他们挑拨家庭关系。”
俞亦安听乐了,“这不是都解决了,怎么还特意跑过来告诉我?”
“我是来劝你借着这事赶紧抽身,尸体都分不清是谁的地方能是什么好地方?”
俞亦安进警局这事,赵炀从开始就不同意。
两年前他醒来不好好复建疗养,不是忙着研究当年的爆炸案,就是要死要活的跑去公大读书。
谁料他还真读出来了点东西——通过王井受审的视频分析出他不是真正的作案人,还做一大堆分析表。
赵炀以为他是在研究课题,也就没多问。
鬼知道一年后他把那破表寄给了当年的案件主要调查人——工区分局局长宋凯乐。
俞亦安别的不行,忽悠人倒是一套一套的,宋凯乐居然也被他忽悠了,收到当天就约他见面,问他弄这个破表是什么意思。
俞亦安则表示:“重审七年前的承山爆炸案,我也要参与调查。”
赵炀觉得他喝飘了。
哪有人家犯人刚出狱,警方就巴巴赶上前去说“其实你不是真正的作案人,是我们误判,真的太对不起你这七年的牢狱之苦了”。
宋凯乐的反应让赵炀很满意,他委婉的拒绝俞亦安,说考虑考虑就回去了。
但是第二天不知道宋凯乐是不是也喝飘了,居然同意了俞亦安这小子的提议,还招兵唤马成立了专案组,俞亦安也如愿的进警局当起犯罪心理专家。
现在好了,顶着个假身份进警局,人家开始查他那个身份是真是假了。
“抽身?”俞亦安背起手,说:“见王井之前或许还可以,现在不行了。”
“又……忽悠成功了?”
“总得有个让他配合治疗的切入点,我编了个理由,应该能说服他主动接受治疗。”
“理由?”赵炀想来想去,实在想不通他能编什么理由,沉思片刻后,突然震惊道:“你不会向他说了真实身份吧?”
“我今天第一天到警局上班,总要带个好消息过去,只能辛苦赵总之后多多保护一下王井了。”
“???”赵炀无语极了,他辛辛苦苦瞒了七年的事,被俞亦安这么一句全玩完,“想都别想,爆炸案已经成定局了,凭着你那破分析表真以为还能再查到什么?”
在俞亦安一脸无奈中,赵炀气呼呼地冲进保姆车,司机关上车门之前,他又用力拉开,伸出脑袋冲俞亦安喊道:“照你这么玩,家里哪天要是突然多了个人,可别让我收拾烂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