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玄所期待的那把火没多久就烧了起来。
都不需他多做什么, 只是稍微送上一点火星,“蹭”得一下就将赵氏心里那把火烧得熊熊兴旺——
赵氏去庙会的途中,无意遇到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
那老道士道行高深, 见到赵氏第一眼就能说出她的姓氏八字,还能猜出她心中所忧虑之事, 三言两语精准抓住赵氏的心里弱点,叫赵氏从一开始的“将信将疑”转变为一口一个“求仙长赐教”,并愿意献上丰厚的礼金,只要老道士能解她的心病。
“老道是方外之人, 这些黄白俗物于我无用。”老道士捋了捋花白的长须, 举手投足间一派超脱高远的气质:“今日也是见着夫人面善,才与夫人多说了两句。现下时辰也不早, 老道也该回山闭关了。”
眼见老道士转身要走,对钱财毫不在意,赵氏愈发坚定这是位有能耐的仙师, 不是那些打着幌子招摇撞骗的神棍。
“仙师且慢, 仙师!”赵氏无比虔诚地拦在老道士身前,双手合十哀求道:“求仙师好事做到底,指点我一二。我那儿子已二十多了,放寻常人家孩子都去书塾开蒙了, 可他那不争气的媳妇霸着他多年, 肚子愣是半点消息都没有。我们家就这一根独苗啊,一大家子的香火总不能在他这里断了吧!还请仙师发发慈悲, 看有无什么破解之法?或是给我儿子算一算,如何才能有子嗣。”
老道士故作为难:“夫人, 命里有时终须有, 命里无时莫强求……”
“不不不, 我儿子命里肯定有儿子的,他刚出生那会儿,就有高僧给他算过,是大富大贵、一生深邃无忧的好命!这样好的命,怎么会没儿子呢?”
说到这,赵氏咬牙道:“定是我那个儿媳妇,她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好东西,娶了她真是家门不幸!”
老道士垂着眼,并未接话。
赵氏生怕他就这样走了,拦在身前说了一堆好话,最后还抹着眼泪要跪下:“还请仙师发发善心,给我指一条明路吧。”
老道士这才无奈叹了口气:“看你如此诚心,也罢,老道就替你算算。”
他将赵氏叫起,问了楚明诚与李妩的生辰八字后,掐指算了一番,断出结论——
李妩与楚明诚八字不合,继续在一起,不但终生无子,晚景凄凉,家业也会在这一代落败。
赵氏听得面色发青,直吸冷气,末了又咬牙恨道:“我就说她不是个好的!果然妨克我儿!”
又连忙追问有何破解之法。
老道士再次掐指算,最后遥遥一指西南方向,老神在在道:“西南有佳人,左眉有痣,八字大吉,主财旺夫及子嗣,她若能入你家,定能叫你如愿得孙。”
赵氏听罢,大喜过望,忙与老道士再次道谢。
老道士便如来时一般,挥一挥衣袖,淡然如水地离开。
在抱孙子这方面,赵氏是半刻都不愿多等,当日午后,她就派人往西南方向去打听哪家闺女左边眉上有痣。
不过两日,真叫她打听到一户落魄秀才家,有位寄居的外甥女,名唤兰儿,年方二七,秀外慧中,左眉有痣。
负责打听消息的婆子一从那秀才家回来,便在赵氏面前止不住夸:“模样生得花儿一样水灵,肤白杏眼,尤其那个腰身和盆骨,老奴多瞅了好些眼,一看就是好生养的!”
赵氏眉开眼笑:“仙师诚不欺我。”
当即就吩咐婆子明日再去秀才家,商量着下些聘金,将那兰儿抬进府中做个良妾。
她这番动作自然也瞒不住李妩与楚明诚,当然,赵氏也没想瞒——毕竟等那兰儿抬进府中,也得叫儿子配合肯进屋才行嘛。
于是在夜里一家人齐聚用晚饭时,赵氏将偶遇仙师,并打算纳兰儿为妾的消息说了。
一时间,本就无话的饭桌愈发静了。
楚国公夹菜的手稍顿一下,而后宛若无事般继续用饭。
李妩眼睫轻垂着,莹白脸庞清清冷冷,看不出其他情绪。
楚明诚见着父亲与妻子都不出声,只得皱起眉头,回应着赵氏:“母亲如何又提纳妾之事?我已与你说过无数次,我这辈子就守着阿妩一人,绝不纳二色。”
中秋节往他屋里塞人的事才过半年,母亲如何又开始折腾了?!
赵氏早猜到会是这个结果,却是半点不气馁,满脸期待地望着自家儿子:“这次不一样,这个兰儿是仙师算出来的,迎她入门,保管明年就能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到时候你就能当爹了!”
楚明诚闻言,脸色愈僵,余光不住去瞥李妩的表情。
“母亲,你别说了!那什么仙师就是个江湖骗子,亏得你还听他鬼话胡扯。”楚明诚直接表明态度:“我不纳妾,你别再白费力气。”
“你你你……你这不孝子,你是要气死我吗!”赵氏睁大眼,一脸愠怒与悲愤:“你都这个年纪,尚未有子嗣,你不觉得丢人,我与你父亲在外头都觉得面上无光!”
李妩一看赵氏这副做派,便知婆婆那一哭二闹三骂不孝的戏码又要上演了。
果不其然,接下来半程饭,全是赵氏咏叹调一般的哭骂声。
李妩在旁瞧着,都不禁去想,赵氏这样好的气口,若是投身戏台子,没准还能唱出一代名伶,当个国公夫人倒是埋没了她的人才。
就如这三年来无数次戏码的结局一样,赵氏这一回的哭声,也在楚明诚冷脸拒绝,并拉着李妩离席而结束。
夜里回到自个儿的院里,楚明诚小心翼翼与李妩致歉,并肯定表示:“阿妩放心,我绝不会纳妾。”
这样的话,李妩不知听了多少遍,正如赵氏那样的戏,她也不知看了多少遍。
她虽欣慰于丈夫始终如一的忠诚,却也难免对这一遍又一遍、且有愈演愈烈之势的“塞女人”戏码觉得厌烦疲惫。
李妩很清楚,除非她能生出孩子,否则赵氏活着一天,就会继续在她与楚明诚的婚姻中裹乱添堵。
烦,很烦。
烦不作为的公公,烦爱惹事的婆婆,烦这个表面光鲜亮丽实则败絮其中的国公府,这桩婚姻里延续至今,唯一称得上舒心的,大概只有楚明诚这位夫君。
可这位夫君,也不是她一开始就想要嫁的那个——若若没回来,她尚可闭着眼睛稀里糊涂地过。可裴青玄回来了,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知晓再拿楚明诚与裴青玄作比较,对楚明诚太不公平,可她控制不住脑中想法。
或许赵氏说得对,她就是个水性杨花的坏女人,明明已嫁人,却还忘不了旧爱。
这一夜,李妩失眠了。
不是为赵氏纳妾的事,而是为了她心里那些浮动的、不安分、或者说不守妇道的想法而羞耻、自我厌弃。
***
饶是楚明诚已表了态不纳妾,赵氏这次却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定要将仙师算出的“旺夫旺人丁”的兰儿迎入府中。
一个傍晚,一顶粉红小轿悄悄从后门抬进了楚国公府。
那娇滴滴的兰儿还是入了府,照着赵氏的吩咐,直接抬去楚明诚的屋里。
李妩知晓后,坐在榻边沉默好一阵,也没去找谁闹,只面无表情吩咐素筝和音书收拾东西,离开楚国公府。
天边余霞如绮,炊烟袅袅,许是赵氏那边得了消息,知晓李妩要回去,故意吩咐奴仆多晾着她。主仆三人在门口石狮子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国公府的马车牵来。
就在李妩打算让素筝去外头赁车,一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辚辚停到主仆三人面前。
灰蓝色锦缎车帘掀起一半,窗后是男人如玉俊颜,半边明半边暗,高挺鼻梁镀上一层阴影,愈显轮廓深邃。
李妩诧异睁大了眼,车内人却是眉眼温和:“阿妩,上车。”
鬼使神差的,李妩真上了车。
直到马车重新起步,车厢晃动,她才陡然回神,自己怎么上他的车了?还是在国公府门口……
懊恼情绪席遍全身,她局促地揪紧衣摆,都不知该如何抬头与对座之人搭腔。
最后还是裴青玄先打破静谧:“朕听闻楚明诚纳妾一事,猜到你心情或许不好,便想着来看看。”
李妩一怔:“你如何知道?”
“阿妩是指知道楚明诚纳妾之事,还是指知道你心情不好?”
裴青玄望着她,耐心道:“若是前者,朕是皇帝,各处自有耳目,以保身居高位也能而耳聪目明。若是后者……阿妩是朕看着长大的,朕怎会不知你的心情。”
李妩一时哑口无言。
“对了,朕给你带了些吃食。”
裴青玄打开一旁的食盒,从里面拿出一包玉团酥及一包雪花山楂,递到李妩面前:“没想到三年过去,阿妩最爱吃的那家城南糕饼铺子还在开。朕记得你从前心情不好,吃了甜食会好许多。”
楚国公府在城北,那糕饼铺子在城南角落。
一南一北,横穿大半个长安,就为了买点心哄她。
李妩望着那两份点心,心下一阵酸软,迟疑两息,伸手接过:“多谢。”
“阿妩又与朕生分了。”裴青玄道:“当兄长的给妹妹买些点心,小事而已,何须说谢。”
李妩抿了抿唇:“那就不谢。”
裴青玄一愣,旋即低低笑了声:“好,不必谢,朕就喜欢阿妩在朕面前毫不拘谨的模样。”
这话乍一听也有些暧昧,尤其在这光线略显晦暗的狭小空间里。
李妩没再说,只低着头默默吃着糕点。
她原以为裴青玄会问她一些府中之事,心下都打好腹稿,如何回答才显得平静得体,又不会显得她太狼狈。
不知是哪种心理在作祟,她不想让他觉得她的婚事很失败,更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一种怨妇、妒妇的姿态。
可等了许久,他都没问,只静静看着她吃糕点。
就如从前一般,眸底噙满柔色。
他和李妩说过,他很喜欢看她吃东西的模样,有一种投喂的满足与愉悦,像是将她一点点喂养长大。
马车静了一路,直到停在李府大门。
两样糕点还剩许多,裴青玄给她装好,让她带回去吃。
李妩掀帘准备下车时,天边的霞光已由绯红变成了暮气沉沉的暗紫色。
“阿妩。”裴青玄也是在此刻叫住她。
李妩捻着车帘的手顿了下,缓缓转过身,眸光轻闪:“玄哥哥还有事?”
裴青玄听得这称谓,神情愈发温和,一双好看的凤眸也微微上挑:“也没什么事。”
话音稍停,他语气郑重又不失担忧:“只是想问问阿妩,你在楚国公府可过得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