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长安迎来盛大热闹的上元灯节，通宵达旦，三日狂欢。
嘉宁和李成远约着李妩夫妇一同出游赏灯, 李妩欣然同意，待天色稍暗, 便与楚明诚出了门。
灯市彩灯缤纷, 亮如白昼, 往来游人摩肩接踵, 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李妩一行人赏灯猜谜, 玩兴盎然, 忽的一支舞龙队伍敲锣打鼓地朝他们这边走来，四周看热闹的人群也如潮水涌来, 场面登时变得混乱。
“欸，你别挤……”
“别挤别挤, 谁踩到我鞋了！”
“彦之，你在哪啊……”
“二哥…嘉宁！”
李妩边扶着摇摇欲坠的帷帽, 边踮脚往四处张望, 然目之所及处, 人头攒动, 男女老少，张张面孔, 看的人眼花缭乱, 也没寻到楚明诚他们。
就在李妩心下懊恼之际，又一阵人群挤来, 后腰冷不丁受到一阵猛力。
眼见就要朝前栽去, 突然一条长臂从后勾住：“小心。”
不等她反应, 整个人就被拉入一个坚实高大的胸膛, 属于男人炽热气息瞬间将她笼罩，李妩一怔，待回过神，忙不迭去推腰间那只炽热大掌：“放开。”
那只手很快就松开，一道低沉嗓音也在头顶响起：“别怕，是朕。”
若说被陌生人拥抱叫李妩有些不知所措，现下听到这话，耳边好似惊雷乍起，大脑都变得一片空白。
裴青玄看着她陡然僵直的肩，也能猜到她的惊愕。
再次按住她纤细的肩头，他将她的身子掰过来，叫她看清楚他的模样后，又松了手，只虚虚掩在她身侧，以防周遭人潮再挤到她。
“这儿人多，去旁边说话。”
温和的语气叫人心安，李妩只得暂时压下满腹疑问，在他的遮挡下往一侧巷落走去。
挤过人群时，李妩余光分明瞥见，他那只虚虚环在肩侧的大掌，好几回被挤得蹭过她的肩——若他们是夫妻，他便能光明正大地揽着她离开这喧嚣之地，可他们不是，得恪守男女大防。
一直走到灯火阑珊处，远离人群，俩人才停下脚步。
“陛下如何在这？”李妩仰脸，美眸间满是诧异。
“上元灯节如此盛况，朕也想来凑凑热闹。”裴青玄今日一袭竹青色锦袍，外罩件玉白氅衣，本就挺拔的身形愈发颀长，那双亘远月光般的黑眸望向李妩：“北庭可没有这样繁华如梦的景致。”
纤长眼睫轻颤了下，李妩避开他的目光：“那你是一个人出宫的？”
“周围有暗影卫护驾。”
“噢……”李妩颔首：“那就好。”
“但逛灯市，的确是一个人。”
裴青玄道：“朕问母后可要来，她说都是些年轻娘子与郎君约出来看灯，她不凑这个热闹。”
李妩抿了抿唇，并未接茬。
裴青玄又问：“阿妩也是一个人？”
不等李妩开口，一副恍然模样自问自答：“朕糊涂了，如此良宵，你怎会一人？楚明诚应当陪你一起吧。”
说着，又环顾四周：“他人呢？”
李妩忽的有些窘迫，唇瓣嗫喏：“我与他们走散了。”
“走散？”裴青玄浓眉轻蹙：“灯市鱼龙混杂，这个楚明诚竟如此粗率，连自己的娘子都看顾不住。幸好阿妩遇见的是朕，若是方才被什么柺子迷晕过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话中丝毫不掩对楚明诚的不满，李妩试图替楚明诚辩解一二：“是那舞龙队伍往我们这边冲，他之前一直护着我的……”
“阿妩就是太心软。”裴青玄还想再说，似是怕她难堪，又止住话头，无奈道：“朕也不是责备他，只是想起你刚才在人群中慌张无措的模样，朕实在心疼。”
触及李妩惊诧目光，他语气愈柔：“换作是朕，一旦牵上你的手，莫说区区一支舞龙队，便是真龙王来了，也冲不散你我。”
李妩被他这个比方说得赧然，心下刚觉有些逾矩暧昧，又听他云淡风轻道：“朕只是随口说说，阿妩别往心里去。”
李妩看了他一眼，干巴巴笑了两下：“我知道陛下是在玩笑。”
“阿妩还是像从前那般喊朕吧，一口一个陛下，实在显得生分。”
“可是……”
“除夕那夜，阿妩明明答应要与朕重做兄妹，难道又要骗朕一回？”
那双狭眸直勾勾望着她，错落灯火映在漆黑眼底，好似波光潋滟的夜晚湖泊，每一层涟漪都漾入心底。
尤其那句“又要骗朕”更是叫她愧疚难当，掐了掐手指，终是颔首：“那就听陛……玄哥哥的。”
裴青玄扯唇轻笑：“好妹妹。”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语气，也不知是今晚月色灯火太璀璨，还是他嗓音低醇如酒，李妩无端听出几分缠绵悱恻的味道，耳尖都发热。
不等两人多说两句，楚明诚他们就寻了过来。
见着李妩和裴青玄站在一块儿，楚明诚、李成远和嘉宁三人震惊不已，又忙不迭请安。
“在外不必多礼，都起来。”裴青玄温声道。
待三人直起身来，李成远和嘉宁仍是满脸惊讶，楚明诚虽也惊讶，但那惊讶里又夹杂着另一种复杂情绪，视线不断在裴青玄和李妩之间流转，清俊面庞不自觉绷紧。
李妩察觉到气氛微妙，忙走到楚明诚身边：“彦之，你们可算找来了。”
又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遍与裴青玄的偶遇，末了，还特地强调：“我们也就遇上一会儿。”
“那真是巧了。”楚明诚低低说了句，便要去牵李妩的手。
手指碰上的一瞬，她分明有短暂的躲避——哪怕那闪躲的动作极其微小，也被楚明诚捕捉到。
阿妩不想他牵。
除却新婚初期，她对他的触碰有些抗拒与不适应，之后便再未出现过这种躲避亲密的行为。
可现在，当着陛下的面，他的妻子潜意识去避开他的手。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与恐慌如寒潮袭击着楚明诚的心头，与此同时男人的那份自卑与自尊也在胸口/交织翻涌，他再次伸手，强势拉住李妩。
力道难以自持地失控，他实在害怕她被抢走。
若陛下真的对阿妩旧情未断，自己该怎么办？
从前裴青玄是太子时，自己就没资格与他比较，甚至连做他的竞争对手都不够格，遑论现下他是皇帝，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萤火哪敢与日月争辉？
李妩也感受到手上的力道，眉心吃痛皱了下，又不好叫旁人瞧见，只得以袖子遮掩，反握住楚明诚的手，安抚他的情绪。
楚明诚也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掌心力道松开，歉疚慌乱地看向李妩。
李妩微微朝他靠近，以俩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没事。”
一旁的裴青玄看着他们亲昵的小动作，眼底暗色闪烁，好不容易压下胸口涌动的那股戾气，他佯装淡然般，与李妩轻笑：“既然楚卿寻来了，那朕与阿妩也不用四处找了。”
一声熟稔的“阿妩”，唤得楚明诚、李成远、嘉宁三人都变了脸色。
偏生裴青玄还一副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对的模样，笑意温润地扫过他们：“朕已有三年未曾游览灯会，诸位若是不介意，朕与你们同行如何？”
皇帝发话，谁敢介意。
楚明诚沉默着没说话，只静静看着李妩。嘉宁和李成远对视一眼，也不敢妄自答应，齐齐看向李妩：“阿妩，你说呢？”
李妩：“……”
她看了看楚明诚他们三张局促的脸，心下轻叹口气，拒绝的话语刚到嘴边，便对上裴青玄那双满含期许的温润黑眸。
那定定看来的眼神，就好似她拒绝他，他就只能独自逛灯会，无人心疼、无人在意，只有无尽的凄凉与落寞。
这可是他从北庭回来后的第一个上元灯节，大好的团圆佳节，总不好叫他一个人逛街，未免太可怜。
心下挣扎一番，李妩终是点了头：“那就一起逛吧。”
她这一答应，有人欢喜有人愁。
好在表面还算和气，于是一行五人，继续沿着主道赏灯。
这一路上，李妩当局者迷，并未察觉太多。但跟在他们身后的嘉宁和李成远，则是将前头两个男人的明争暗斗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来之前端王妃千叮嘱万嘱咐，成婚前得守礼矜持，但在八卦面前，两个脑袋不自觉凑近，压低声音窃窃嘀咕着——
“郡主，你猜我妹妹会选哪个灯？”
“这还用猜么，肯定选楚世子送的啊。”
“可陛下选的灯是玉兔拜月，还是琉璃所制，阿妩打小就喜欢这些晶莹剔透的东西。”
“你个傻蛋，小时候喜欢又如何？现下楚世子才是她夫君。”
最后在两盏花灯间，李妩接过楚明诚送的莲花灯，又担心裴青玄失落，接过那盏琉璃灯塞给了李成远，叫他带回去给小侄女玩。
然而买花灯只是一个开始，之后一路上，无论是猜灯谜、买香囊、看杂耍，甚至吃哪家铺子的浮元子，两个男人都各自表现着。
整整一个晚上，李妩都在端水，两边不得罪。
而整整一个晚上，李成远和嘉宁都在吃瓜，打赌弹脑瓜。
好不容易熬到子时，一场烟火放罢，众人也准备归家歇息。
看着楚明诚扶李妩上车的背影，裴青玄站在一侧，面上带笑，眼底却是冷意浮动。
无论他多么了解阿妩的喜好与口味，今夜的较量，在这一刻，他还是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陛下。”深夜寒风里，暗影卫悄然出现在皇帝身旁，低声提醒：“楚国公府的马车已经走远，陛下可要回宫？”
裴青玄从那一片茫茫虚空收回视线，长指摩挲着微凉的玉扳指：“回吧。”
不多时，便有侍卫牵来马车。
裴青玄四平八稳坐在光线晦暗的车厢里，狭眸轻阖，闭目养神。
可逛灯市时，李妩与楚明诚那只始终握着的手，走马灯似的一遍又一遍在脑中浮现。
呼吸渐渐重了，搭在膝上的手掌也攥紧成拳，青筋隐约凸起。
几息过后，那双漆黑眼眸再度睁开，暗色沉沉。
太慢了，实在太慢了。
理智告诉他，他得循序渐进，慢慢来。可一想慢慢来，就意味着阿妩还要与楚明诚在同一个屋檐、同一张床上相处，嫉妒如野草般蔓延发狂。
得再添把柴，将火烧得更旺更盛，尽快将阿妩与那楚草包的狗屁婚事毁了才是。
思及此处，脑海中忽的闪过一个人影。
裴青玄黑眸眯起，险些把这个搅事精给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