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不听在你,”姬月白微仰起头,眼中闪过一道幸灾乐祸的光,“如何,名动天下的仙尊便要在此了结了我么?”
不能信他。
不应如此愤怒。
姬月白手染无数人命,早就是个不顾一切的疯子,如今不过是想激怒自己,定不能落了他的圈套。
“怎么,难道你自己没有察觉,这些时日里细微的变化?”姬月白道,“你去人间寻些育有孩童的女子,说不定也有与你相似的情况……”
楚轻弦不是没有回想起一些细节,比如当时桑爻提过的,某本古籍上的说法。
姬月白咳嗽了两下,又无所谓地抬起头。
楚轻弦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本也懒得告诉你这些,只是你我勉强算得上有缘,何况床笫之事我懂得多些,这才好意提醒。”合欢宗的功法本就难以应对这样的凌厉的杀意,姬月白被剑阵逼得不停喘气,声音断续。
“若是你腹内没这灵气便好了,以你的修为,若是同我共登极乐,或许我能少杀些人。”姬月白道。
他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白,因为灵力被限制,即使是自身意识所诞生的空间,也无法摆脱这样的桎梏。
片刻后,楚轻弦重新开了口。
他垂眸,墨色长睫在他眼下落了一片清浅的阴影。
楚轻弦冷着脸,方才的暴怒仿佛不存在,他一字一句地说:“把你那些腌臜的念头收一收,倒不如趁现在想想,你此生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自然,估计也没人替你实现。”
姬月白自知今日大约无法善终,却看不出丝毫恐惧,还反问道:“那你不好奇我为何如此么?”
楚轻弦嗤笑一声:“我没有兴趣。”
话音刚落,原本四周都压着他的阵法忽地收了起来。
那一柄柄金色的剑影骤然褪去,可恐怖的压迫感仍然未曾消失。
楚轻弦收了阵,缭乱的金光重新凝成本命剑被他握于手中。
他稳稳握着剑柄,又用锋刃抵住姬月白的咽喉。
“当然,你采了那么多元精、又抽干了那些修士的灵力和鲜血,若是全部孤注一掷地用来对付我,也许还有几成胜算。”
听到这句话,姬月白倒是眯着眼睛,摇了摇头。
他目光一转,看向了空间中的另一个人。
靳无渊领受了他的视线,淡漠扫了一眼:“我忽然想起来,你便是当年的合欢宗三长老之一?”
这次姬月白终于有些意外:“你又是谁,竟认得我?”
“谁能想到原本快要继任掌门的人,竟落魄至此,被宗门通缉不说,还练了这等无用的术法。”靳无渊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嘲弄地说道。
他顿了顿,问身旁的楚轻弦:“师兄,他方才对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楚轻弦音色冰凉,“一些不入耳的话罢了。”
见他不愿说,靳无渊也没有当着人再问。
只是不知为何,原本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姬月白,忽然在意起靳无渊的话来:“你说什么,什么是无用的术法?”
靳无渊笑笑:“你自然明白。”
“这些修士的元丹都被捣碎了,一滴血一丝灵力都没留下,可你做了这许多,又是当年合欢宗修为数一数二的人,结果到了现在,甚至没法逃离自己所创的空间。”
“在三昧城,那秘境里的阵法也是你操纵的,”楚轻弦说道,“只不过你当时在那里待得确实还算满意,便添油加醋想骗骗我。”
“所以,你想用这些修士性命所炼化的灵力做什么呢?”靳无渊悠闲开口。
“你到底是谁。”姬月白脸上再也没了之前的轻松,“我做什么与你们何干?”
他偏过头,也不管剑锋是不是真的会伤到自己,看向楚轻弦,片刻后轻声开口:“不过,我还挺羡慕你的。”
姬月白眼里燃起诡异的光芒:“若是我能有你这样的体质,说不定便——”
他的话没有说完。
方才还只是抵住咽喉的剑已经直直刺了进去,剑刃锋利,血液甚至没有溅出来,只是顺着那一柄冷光,汩汩地流淌下来。
也是此刻,这诡异空间的那一对日月如齑粉般消散,黄沙上的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腐朽,直至变作斑斑白骨。
一切虚幻如幕布的背景褪去,才显露出此地本来的面目。
——竟是闲州城外的乱坟坡。
“听着。”
楚轻弦看着姬月白慢慢黯淡的神色:“我虽憎恶你言语中的轻佻,但那不是我今日杀你的原因。”
他倾身收剑,挥尽沾染在卷河身上的血迹。
“是你以□□饲养阵眼、以双修之名滥杀无辜……”长剑入鞘,楚轻弦冷眼看着他,“你身陨于此,天经地义。”
姬月白倒在地上,口中开始源源不断涌出殷红的鲜血,喉咙因为灌入了冷风,发出怪异又可怕的声响。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拼命扭动着身体,朝靳无渊那边看过去。
他努力张了张嘴,发出残破的几个音节:“你、你……你……是……”
“连我都不认识,”靳无渊慢慢在他面前蹲下,“看来你在魔域,待得还是不够久。”
他轻声说着,后背慢慢显现出几缕精纯的魔气。
姬月白眼睛猛然睁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靳无渊的袖子,也不再顾忌楚轻弦那边,开口道:“赤、赤流渊……你、你说这、这炼化之法……”
他破碎的咽喉已经到了每说一个字便涌出一滩血的地步,可他仍不放弃,紧紧盯着靳无渊的眼睛:“不、不可能,一定能炼化成功的不是吗?若是……若是成功了,便能使……使魂飞魄散的人……复、生……”
靳无渊脸上表情未变,只是淡淡说道:“你所做的结果,难道还不够明显么?”
姬月白眼中的光芒散去,从开了口的脖颈处只再偶尔掉出少许乌黑的血块。
他却仍不愿闭眼,双眸缓缓动了动,最终停留在了楚轻弦的脸上。
姬月白勉力勾了勾唇角却无果,像是感慨,气若游丝般说了最后几个字。
“剑修……果真……”
“无趣。”楚轻弦替他补完。
姬月白像是满意这个答案,这才颤抖着,最终阖上了眼睛。
再没有了声息。
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
楚轻弦方才还撑着,现在闻见浓烈的血腥气,忽然猛地一皱眉,捂着胸口又是一阵干呕。
还没等靳无渊说话,他便哑着嗓子说:“别过来!”
楚轻弦冷漠看着地上的残躯,只觉得愈发可笑。
姬月白死了,可不代表楚轻弦会忘掉他之前的话。
心中不是没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
他的一些话……
或许并非妄言。
楚轻弦忍住又一波涌上来的干呕,生生气笑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之前只当自己倦懒困乏,可从景懿递上来那个脂油糕起,一切都有迹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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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色昏沉,像是为此处的一具具尸体落泪似的,淅淅沥沥垂落下来,冲刷着森森的白骨。
雨水一视同仁,也将姬月白身上狼狈的殷红缓缓洗净。
楚轻弦呆坐在地上,用手捂住脸。
知他心情不悦,靳无渊没靠近,只替他掐了个避雨诀。
他看见楚轻弦的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笑。
渐渐地,楚轻弦的笑声都要盖过雨声,他有些担忧,叫了一声“楚霁”。
对方转过身来,只有探出避雨罩的一只手上沾上了秋雨,宽袖被濡湿,颜色变深,叠在一处。
楚轻弦眼眶没有泛红,撑着身子站起来,笑着说:“方才闻着这东西的血味儿,有些恶心。”
靳无渊低声替他解释:“我也是见着面才想起来,他是合欢宗当年的大长老,只是不知为何,后面便离了宗门,再无踪迹。”
“那他口中的术法是何物?”
靳无渊神色一顿:“那是多年前的魔域之术,相传……若是将人的精血与深渊的魔物一同炼化,只要足够多、足够强大,便能复活无魂之物、或见到永别之人。”
楚轻弦听完,嘲弄一笑:“就他这样的,也有想见之人?”
他踢了踢脚下的泥土,道:“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机缘?让我们来此地斩杀了为祸人间之患?”
靳无渊也不太清楚:“仍未可知。”
“如果真是,那也太便宜了些。”楚轻弦淡漠道。
“师兄,”靳无渊问道,“在剑阵之内,他与你说了什么?”
楚轻弦听他这么问,勾了勾唇角。
说了什么?
说他体质殊异,竟于腹中孕育了一团灵气。
“靳无渊。”楚轻弦开口,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我问你一个问题。”
“若有一天,你的体内多了一道灵识,它不经你允许,便强行住了下来,仿佛就要将你当做养料……”他顿了顿,“你当如何?”
只是他仿佛也不想等靳无渊的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
“如果是我,就算是粉身碎骨、神魂尽散,都要将那玩意从我体内驱逐。”
楚轻弦看向茫茫雨幕,声冷如铁:“一切事物,灵识也好神魂也罢……只要我说不允,便都得给我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