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奉嘉音没再出门,留在店里同她一起招呼客人。
其实并没怎么招呼。
有南红豆在,她甚至懒得将她的尊臀从椅子上拔起来。
懒懒坐在柜台后面,不是逗茶溜儿,就是支着下巴小憩打盹。
南红豆见她这副懒骨头模样,一时间都说不上来,她究竟是因为每夜操劳太辛苦才这么懒洋洋的,还是性子使然了。
今日茶馆里仍是谈论纷纷。
昨日是说那上涨的河水,今日则是说夜里那阵突如其来的晃动。
有人怀疑是别的地方地震波及此处,但上网一查,附近也没有地区地震。
有人则心宽体胖,说是大卡车经过才会这样,不必过忧。
南红豆静静听着他们议论,翻转着手腕添水斟茶,动作毫不含糊。
她今日穿得还是奉嘉音的旗袍。
温润的雪蓝色,袍角开着两支清雅的兰花。很衬她不显山不露水的气质。
昨天奉嘉音给她买的那些衣服都洗好晾晒了,等干了才能穿。
她洗之前都试穿过,正好合身。
公寓楼的房东大爷也知道了她的存在。
对此,奉嘉音只说她是自己的远房亲戚,过来一起住的。
大爷没说什么,只是看她们同样每晚回来的很晚后,嘀咕了一声“造孽啊”。
南红豆听见后问奉嘉音:“他为什么要说‘造孽’两个字?”
奉嘉音只淡淡的:“他大概是觉得我把你带坏了,觉得我们二人晚归是做坏事去了吧。”
南红豆:“……”
今儿是阴天,微热。
茶柜那里摆着数个样式不一的茶罐子,里面装着各样细碎的茶叶,打开盖子,就是一股清幽凝神的苦香。
南红豆还蛮喜欢闻这些味道的。
午后一过,客人越多。
奉嘉音的手机叮当一声,发来一条消息。
打开看看,是顾伯庸发来的一张图片。
他已经到了琼州地界,背后是一望无垠的海岸线,椰子树高大挺拔,很是惹眼。
奉嘉音给他回了一句:保持联系。
随后再不多说。
正发着呆,屏幕里忽然闪进通话界面来——
是个陌生号码。
接通,对方道:“请问是奉嘉音小姐吗?我们老板叮嘱我送个东西过来,我已经看到你店的牌子了,马上到,麻烦到下门口吧。”
看来是龙旺海的骨灰到了。
奉嘉音说了声“谢谢”后,便将电话给挂了。
红英八宝盒就放在她手边位置,红漆暗沉,上面的印文线条诡异,宛如一只只眼睛盯着人看。
她伸出手指,漫不经心地弹了弹盒子边缘,接着起身去了门口。
不一会儿,便抱着一个纸箱回来。
有熟客见状,笑问了一句:“奉老板,快递啊?”
奉嘉音微微一笑:“是啊,快递。”
她神色镇定自若,任谁也猜测不到,她怀里箱子装的是某个人的骨灰。
到了后室,拆开箱子,里面四个角落用了泡沫固定,正中间则摆着一个骨灰盒子。
因为放的久了,上面都积了层薄薄的灰。
刚取出来,就听见后室的门被打开,南红豆出声问:“有人把龙旺海的骨灰送来了?”
奉嘉音“嗯”了一声:“先前被相关的部门放置在某家殡仪馆里,但无人认领,只好一直放着,准备超过期限就处理掉的。”
“这样啊。”
奉嘉音正端详着手里的盒子,模样认真。
南红豆就站在门口,看着她手里的盒子,在知道那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后,心里微微有点堵。
对方说过,阴客找到自己的骨灰才能归魂。
那么自己的骨灰会在哪里呢?
也许早就化为尘土,随风而去了吧?
“红豆,你去柜台那里将我的八宝盒取来。”奉嘉音说着,淡淡地将骨灰盒子放回了纸箱里,“我要和龙旺海说明情况。”
“现在吗?”
奉嘉音点点头:“今早我联系了墓园的人,等下就可以将其送去安葬,至于这墓园的人嘛,也是我的一位老朋友。”
南红豆轻笑:“嘉音的‘老朋友’还真多啊。”
接着转身,去帮她把那红英八宝盒取了回来。
后面她再没时间留下来旁观,外面还有客人需要招呼,就又出去了。
奉嘉音坐在后室床边,眼皮微垂,有些恹倦地静坐片刻,才抬起手臂,在四周设了个屏障,防止外人听见动静。
少顷,捏诀念咒,将龙旺海给放了出来。
对方原本平静的面色,才看到纸箱里装着的骨灰盒后变了变,微诧道:“这是……”
奉嘉音抬眼看他:“你的骨灰。”
“我的骨灰?”片刻的怔愣过后,他激动地嘴皮子都抖了起来,“你还真帮我取回来了?”
“嗯。”
“那,那你接下来,是要帮我见到我媳妇吗?”龙旺海说到这,声音沉沉,“只是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她见我。”
奉嘉音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
用一种沉寂到叫人窒息的目光。
“怎,怎么了?”
“我不会再带你去见她的。”奉嘉音淡淡道,“她也不想再见到你,更不愿意和你合葬。”
“为什么?”龙旺海顿时不可置信的,“我对她这么好,她为什么不肯见我……你是见到她了对吗?她和你说了什么吗?”
“对她好不好,你心里应该有数。她生前,你动辄就控制不住脾气打骂她,她对你算是容忍至极,所以死后再不愿见你。抱歉,我不能为了结一个魂灵的夙愿而去违背另一个魂灵的意愿,所以接下来,我要帮你归魂,而后让你入土为安。”
“可我杀了他们的很大原因都是为她报仇,她凭什么就因为这个不肯见我?”龙旺海目眦欲裂,“我要见她一面,我要问清楚!你不是专门帮我们这些人安息的吗?如果见不到她,我绝对不要安息!”
奉嘉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威胁怒吼,随后抬起手,蓦地出现一阵红光将龙旺海团团包裹住,如同飓风一般,要把他牵引到骨灰盒里面。
“红门的规矩一样归一样。你若是想通,就乖乖归魂,想不通,也得乖乖归魂。”她瞳孔浅淡,映出男人略显狰狞的脸,不顾对方挣扎的动作,开始低念咒语,“往界无同寿,无生缘无灭,了却平生魂,人我解法身……”
龙旺海的魂灵被慢慢牵引进骨灰盒里,不过眨眼间,红光散去,后室内又恢复成方才的平静。
奉嘉音揉了下眉心,缓过一阵,把纸箱子重新封上,抱着它出了门。
永安墓园距离这里有段距离,开车一个多小时才到。
墓园的主人是个穿唐衫的老头儿,拄着拐杖,头发花白,视力不好,需要戴老花镜才能看清东西。
奉嘉音第一次来,他是这个模样。
现在来,他还是这个模样。
没有变得更老,也并没有变得年轻。
他也是红门的人,外头称为“引士”。
第一次来时,顾伯庸对她说:“你管他叫程老就是,至于他名字叫什么,那可太多了。”
奉嘉音见对方是老者,便恭敬地喊了这位老人一声“程老”。
程老眯着眼睛哑声道:“哎,闻大人,好久不见啊!”
顾伯庸:“程老,你老糊涂啦!这是奉嘉音奉大人,新来的那位,我跟你提过的。”
程老便摸出老花镜戴上,仔细打量她两眼,才晃过神来:“啊,是奉大人,是我看错喽。”
奉嘉音在一旁听得汗颜。
她知道他们口中的“闻大人”是谁。
前任红门第二十四寺处的守门人,已经化古,红门这才挑中了她接班。
然而这位“闻大人”是男是女,样貌品行如何,为何化古,她一概不知。
不过既然程老会把她错认为那位“闻大人”,那么对方应该同为女子,说不定声音都和她差不多。
待到了墓园,因为提前通知过了,程老特意拄着拐杖到山口来接。
见了她,程老笑道:“奉大人,好久不见啊。”
“也不过个把月。”奉嘉音怀里抱着那骨灰盒,边跟着他往山口里走,边问,“东西都准备妥当了吧?”
“已经照您说的,在墓碑上刻了‘广田县福裕人士龙旺海’几字,墓位也准备好啦。”
奉嘉音笑笑:“辛苦你老人家了。”
墓园坐落在一座丘陵顶部,四处种有桃树。
位置隐秘,临水环山。
通常只有无地安葬的阴客才会被奉嘉音带来这里。
红门嘛,寻身解愿丧葬一条龙服务。
跟死有关的,奉嘉音就没少接触过。
领着她沿铺陈着大理石的阶梯慢慢往上走,程老虽拄着拐杖,却健步如飞,瞥一眼她怀里的骨灰盒,问:“今儿这个是什么来头啊?”
奉嘉音:“一个死刑犯。”
“死刑犯?这可不多见啊。”程老嘀咕道,“也不知犯了什么样的重罪,才会被判死刑呐。不过,管他呢,我们只管归魂就是,这在人世间待久了,什么死法都见过了,唉……”
奉嘉音静听不语,一直到了程老准备的墓位前。
“就是这了。”
墓位已经翻了土,空出一块四四方方的空地。旁边就是一块黑青色的卧碑,刻好了白字,一切都是按照她要求来的。
而前后左右几排都是墓碑,上面刻着的名字,都是这些年奉嘉音一个一个带来的。
她站在一排排方正的墓碑群中,透过郁郁葱葱的桃树林,可以看见丘陵那盘着的公路。
肃穆沉寂,偶有风浪袭过。
埋在这里的人无人祭拜,只有她和程老常来。
奉嘉音将骨灰盒放了进去,程老倒不耽误,开始填土。
一边填土,一边用苍老的声音吟唱着:“生前何风光,死为出土炭呦,归阴千般空,何苦一场忙,忍烧断头香,此去离怨长……”
他看着年老体弱,手却很有劲。
不过顷刻,黄土盖盒,再看不见半分边角。
程老把土踏实后,又将卧碑立上,感慨道:“留这,也有许多人同你做个伴。”
奉嘉音站在边上静静看着,这样的场景看过太多,她内心已经没有什么波澜了。
从兜里拿出一包烟和一卷钱,递给程老后,和他站在墓碑群里闲聊近期琐事:“顾伯庸他去了琼州。”
“琼州?海南那?”
“说是取东西。”她不经意间看了眼程老,“你老人家和他相识更久些,他在琼州那,是发生过什么事吗?”
程老叹道:“我哪能知道顾大人的事,只是听说过一二罢了。”
“比如?”
程老神色严肃了几分,沉声道:“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顾大人差点死在那里。还是他回来后,他向我随口提起的,不过应是伤的很重,他那阵子脸色都是惨白的。”
奉嘉音心一凛:“还有这种事?那他这次再去,会不会……”
程老笑笑:“我想不会吧,顾大人一向很有分寸。”
奉嘉音“嗯”了一声,只觉无奈。
沉默片刻,又道:“近日,我还收了个阴客进来当我的小工,让顾伯庸为其塑了身。说来也巧,她和我一样,都应该是来自民国那段时历。”
“何以见得?”
“魂灵的打扮,还有谈吐,认知。”奉嘉音微微吸了口气,“可惜,嗓子被一道伤给毁了,也不知是自刎还是谁那么狠心,总之很可能是死于喉管断裂。”
程老“哎呦”了一声,他虽侍于红门,但没怎么见过血腥的场面:“可是死了那么久,应该也没办法想起来了吧?”
“嗯,是想不起来。”奉嘉音有点惋惜的,“我其实真想听听她原来的声音。”
看看,是否和她脑海里残留的那道声音相似。
程老一见她这副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了。
但他不像顾伯庸,不会越界提点奉嘉音那些“放下前世”的话,只是静默待着。
许久,奉嘉音才从深陷里的回忆脱出身来似的,对程老微微笑道:“回见。”
程老颔首:“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