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茶馆时,已是傍晚的事。
鞋底的黄泥被反复擦拭,但进茶馆后,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脚印。
“啧。”奉嘉音有点头疼,进来后什么也没说,将手上拎着的几个购物袋放在柜台上,而后径自去了后室换鞋。
南红豆站在柜台后面,看着桌上这花花绿绿的购物袋,有点愣。
但看见有客人过来,又回神给人结账去了。
收银机和扫码枪昨日她用得还很不顺手,有时甚至需要客人提点两句她才能反应过来。
今天倒是熟练很多,只要界面不乱跳,她就不会出错。
为防止她有不认识的字,奉嘉音还将系统字体切换成了繁体字体,方便她操作。
收完银,南红豆便坐下,继续看着手里的一本《简化字大全》,边看边在本子上跟着写一遍,学着这个时代的字。
她每天都学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
像今日还吃了一次“外卖”。
其实此事也不算稀奇。
就是远程点好,让人送把吃食到店里。
稀奇的是如何“远程”。
南红豆知道,还是那叫“手机”的东西的作用。
静坐许久,仍不见奉嘉音出来。
南红豆不自觉地分神,去关注后室的情况。
她能隐约听见奉嘉音在里面说话,但听不太清她在讲些什么。
应该是在“打电话”吧?
南红豆抿了下唇,接着继续临摹大全上的字。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的布帘子才从里面被掀开,奉嘉音抓了抓后脖颈,目光落在了正回头看她的南红豆身上。
“写字呢?”她走过去瞄了一眼,“学了挺多,你聪明,估计没多久就都学会了。”
南红豆微赧:“其实也没学多少。”
奉嘉音知道她在谦虚。
对方是难得的聪慧,学东西真的很快,可谓是一点就通。
有客人又来结账,奉嘉音便让她好好坐着写字,自己去给人结账去了。
“呦,老板娘,可算是回来了。”这位是熟客,“这些天干什么去了?”
“去市里办些事。”奉嘉音淡淡笑道,“现在有人帮忙了,外出办事都不耽误。”
又近打烊时间,客人走得差不多。
楼上隔间还有几个待着的,奉嘉音便上楼催了催他们。
她楼上隔间不另外收费,又安静,常有客人到楼上隔间后点杯茶水和一些糕点,坐那里面看书,一坐就是一天。
待打烊了,客人都走光后,她这才回到柜台这边,对南红豆道:“不打开看看吗?”
“什么?”
她抬了下肩膀:“这些袋子。里面的东西都是我给你买的。”
“……给我的?”南红豆弯起食指指节刮了两下鼻尖,见奉嘉音示意,便起身,随意打开一个袋子看了几眼,“都是些什么呢?”
“衣服、鞋子,呃,还有手机,里面装着的手机卡是用我的身份信息办的,等你落好户,我再带你去重新办一张。”
南红豆微微笑着,拿出了袋子里的衣服。
有短恤长裤、衬衣长裙之类的,还有几套内/衣裤,东西买的很全。
她这两天穿的,都是奉嘉音的旗袍,这样的衣服还没穿过。
“尺码应该都合适,款式随便买的,不喜欢下次带你再买。”奉嘉音懒懒靠在柜台旁,看着南红豆轻轻抚摸着手里的一件衬衣,“要想试的话,去后室吧。”
“不用了,我相信你的眼光。”南红豆又将衣服放回购物袋里,“只是,你今天还顺利吗?”
“龙旺海骨灰的事?刚我接到电话,已经有消息了。”提起这事,奉嘉音神色有些阑珊的,“明日会有人专门送过来的。等送过来后,这事也算是了结了。”
“了结?”南红豆却记得,那男人还提了许多要求,“他不是还要和他妻子合葬吗?”
奉嘉音别开视线,微微垂眼:“我不打算帮他合葬了。”
南红豆吃了一惊:“为什么?”
奉嘉音叹出一口气:“我不能为了他,去违背另一个魂灵的意愿,不管是出于我的私心,还是出于红门的规矩。”
“违背?”南红豆皱眉,静静打量了奉嘉音面上神色片刻,明明她什么都一知半解,猜测却准确得吓人,“是不是因为他妻子的亡魂不愿意?你今天还去问过他妻子亡魂的意愿了,是吗?”
奉嘉音“嗯”了一声,停顿片刻,才轻声道:“因为他妻子怨恨他。”
她语气幽幽,于逐渐暗沉下来的光线中,藏着点不易听出的冷寂,“当我在墓前将她唤出时,她的模样和我想象得差不多,头发稀疏,面色青白,很是消瘦,毕竟,她是因病去世的嘛,魂灵的模样,基本上就是她死前的模样。但我没想到,她手臂上还有脸上都是伤痕和淤青。”
“……”南红豆静默些许,明白过来,“这些都是龙旺海打的?”
奉嘉音点了点头。
“但是,他不是很疼爱他妻子吗?”南红豆不解,龙旺海的故事,她一直在旁边听着,就连他为什么会成为死刑犯,奉嘉音也私下告诉过她事情的缘由。
而他死后的心愿,也是想和妻子团聚并合葬。
这样的人,居然会做出这种事吗?
“我也没想到。”奉嘉音淡淡的,“我想,可能是因为他觉得这种事在他们村里很正常,并不稀奇,没有说出口的必要,所以昨日问他,他才没有说吧。朱盈彩告诉我说,他们村子里的男人都会打老婆。以前龙旺海还好,没对她动过手,只是后面他们一家因为那个金属冶炼厂而不得安宁后,他就渐渐变得喜怒无常,暴躁易怒,常常对她动手,但朱盈彩觉得情有可原,就忍下了,后来她被确诊为血癌,生着大病,龙旺海却是不离不弃,还四处筹钱给她治病,她觉得感动,更是容忍下来。”
“……”
“然而治疗费用太高,他们没钱住院,只能回家去住,结果那夜起了大火,他们幸存逃出。但把火扑灭后,龙旺海看着被烧毁一半的房子,突然疯了一样的将怒火转到她身上,一直打骂她,还说都是因为她生不了孩子,要是他们能有个一儿半女,现在早就长大成人,能够帮衬他们一二了。”奉嘉音深深吸了口气,“就是因为这次被打得狠了,朱盈彩的病情才加重,而她也不想再活下去,没了求生的念头,过不多久就去世了。朱盈彩还说,其实这厂子刚开始运作的时候,旁边那几家觉得污染太重,就都准备搬走了。朱盈彩的父亲当时还活着,说让他们去他家住,可是龙旺海不肯,想着举报成功有钱拿,就固执地留下了。后来她父亲去世,那房子也被她娘家人卖了,于是他们就只能留在原处,真正的无别处可去了。”
当时奉嘉音听完也是默然。
这样的事,她见得很多。
所以当知道朱盈彩不愿意见龙旺海的真正缘由后,也不觉得惊讶,只是微感无奈。
这人啊,实在是太复杂。
但这就是人的生活,活生生的生活。
只是一直浸淫在这样的生活中,她才能感到一种隐秘又刺痛的活着的感觉。
当时说完实情后,朱盈彩便痛恨道:“我不想再看见他!也不想和他合葬!我现在一个人埋在这挺好的,至少能清静一些。”
奉嘉音沉吟许久,总算答应了她:“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来打搅你的。”
至于龙旺海,她今夜不打算将其放出再询问此事。
既然朱盈彩不愿意,那就是不愿意。
已经没什么好商量的。
她在红门这儿侍魂多年,不是每一位阴客的所有夙愿都要满足的。
只等明日袁士望派人将骨灰送来,让龙旺海归魂安息后,她便了结一桩任务,可以向红门罗缕纪存了。
说完这些,两人皆是一阵静默。
奉嘉音不禁暗自打量了几眼南红豆。
她以为对方听到这样的事,会觉得唏嘘感伤,甚至还会愤慨,就和她最初时一样。
不料对方蹙着眉,却是不置一词,且神情恍惚,若有所思的模样。
“怎么了?”看到她这种表情,奉嘉音下意识问她,“是想起什么了吗?”
“我不知道。”南红豆听见她声音,笑了一笑,“可能只是有点感触吧。”
“这样的事,人间还有很多,以后你会经常听说的。”奉嘉音轻叹,“我也常常在想,我死前到底是什么模样的,遇到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情,但就是想不起来。”
南红豆看着她,眼神有些感伤:“我也一样。但是,不去想就会好很多。”
“红豆,你会感觉孤单吗?”奉嘉音莫名问她,“白日里看着客人们来来去去,你却和他们不一样,会不会觉得孤闷?”
“孤闷吗?”南红豆笑笑,斟酌少顷,回道,“只要还能看着这世间,我想,就不会感到孤闷。”
“……”奉嘉音点点头,半垂眼睛静静沉思片晌,动身去将那串风铃挂在了店门口。
今夜照例无他客。
唯有她们二人在茶馆中等候。
南红豆在这待了两天,也逐渐熟悉。
人在一个地方有了熟悉感,就很少会有诸事禁忌的感觉。
熬得受不住,奉嘉音叫她去后室睡觉,她就去了。
直至鸡鸣时才被奉嘉音叫醒,准备动身前往公寓。
然而还没走出店门,忽然感觉一阵地动山摇。
连挂在店门口做装饰的漆画八角宫灯,都跟着晃了一圈。
但这震动只一霎,又很快平息下来,快得仿佛是人的错觉一般。
南红豆抓着门框,抬眼望了眼仍在晃晃悠悠的宫灯,下意识看向奉嘉音,希冀她能解释一二。
对方气定神闲的,只道:“别担心,有人会处理好的。”
“这是怎么回事?”
奉嘉音笑了笑,有点意味深长的:“就是那巫小姐之前说的,地底下的事喽。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要去打听太过费神,还是算了吧。”
南红豆听她这么说,明白过来此事非比寻常。
不过那巫成玫走之前说过会有仙门的人解决,应是无大碍。
这样想着,微微松了口气,跟着奉嘉音动身回了公寓。
街道上很安静,不过那些小吃摊贩依旧还在。
因为刚刚这阵子动静,现下还在吃宵夜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旁边公寓楼里有好几个房间亮了灯,有人打开窗户探出脑袋想出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见镇子里风平浪静的,也就安心继续回去睡了。
南红豆以为,后半夜还可能会来这么一阵地动山摇的。
然而等了许久,仍是没等来,反而自己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