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比之昨夜将近消失前疯狂,完全判若两人。
奉嘉音知道他已经想起了生前种种,因此才如此平静。
一个人死后再回望过去,心情大抵是如此。
毕竟不管好坏,都已是无力回天了。
奉嘉音沉默片刻,拿出手机打开收藏的那篇帖子,将手机放至龙旺海面前,沉沉叹道:“我看到这个,事情经过是这样吗?”
龙旺海没看,瞳孔只有些涣散道:“是关于我杀人的事吗?”
“嗯。”
“没什么好说的。”他突然低下头,声音发闷,“我不想多提了。”
“但是,你是因此而死的,不是吗?”奉嘉音微微叹道,“这个,也是你的心结吧?”
“我只是想要见我媳妇儿,其余我都不在乎了。”龙旺海说,“你不是说这里可以帮我了结心愿吗?我想见见我媳妇,既然我都成了鬼魂,那她应该也是。我,我能见到她吗?她会不会已经投胎转生了?”
奉嘉音静默少顷,才淡淡道:“没有转生投胎这件事。”
“什么?”
“她的魂灵如果没有四处游荡,就应该还附在骨灰上。”
魂灵不过是肉身消亡后,意识存活的另一种形式。
靠近人天灵盖的有个地方,叫做癸炉。
人死后烧为骨灰,会有一撮深褐色的晶状骨灰。
那就是癸炉烧完后留下的痕迹,而人的魂灵,就被锁在这一小撮晶状的骨灰深处。
没有感觉,就这么永眠下去。
只有执念不休,残怨未了的,才会化作鬼魂,四处游历,直到遇见红门恢复意识,由红门里的守门人帮他们完成心愿。
故而除姓名外,人死后的骨灰和坟地也极为重要。
倘若找不到坟地里的骨灰,鬼魂只能这么四处飘荡着,无以为家。
转世投胎,都是人们因着这一世太苦,希望下一世能过得好些而编纂出来安慰自己的说法罢了。
这世间,因果循环太多,总该有终止的那一点。
这样的事,奉嘉音言简意赅地和他说明了。
听闻没有转世投胎的事,龙旺海并没有感到遗憾,反而松了一口气:“那么,我还是有机会见到我媳妇的吧?”
“只要她没有化为孤魂野鬼四处游荡。”奉嘉音道。
倏而听见些轻微的动静后,转头,南红豆正坐在柜台后面,静静望着这里。
她现在虽是肉身形态,但怎么说塑身的血都是用的奉嘉音的,故而能看见阴客,听见他们对话,并不奇怪。
也正是因为有了肉身,她现在更不惧怕茶溜儿,连它顺着她腿攀上膝盖趴着,她都没什么反应。
但许是刚刚的那些话让她有些触动,南红豆低着头,表情看起来有些哀戚。
奉嘉音微微垂眼,回头继续看着龙旺海,出声说:“只是,你得先告诉我你妻子究竟埋在了哪里,刚刚我也说了,如果她没有化为野鬼游荡,那么她的魂灵,应该还在她的骨灰里。届时我会想法子把她的魂灵从墓里召出来,让你们相聚。”
龙旺海眼睛里这才有了些神采,略显激动道:“我记得,我还记得她埋在哪里。就在村子的后山半山腰,墓碑上面写着她的名字,朱盈彩,不会难找的。”
奉嘉音点点头:“我知道了。不过,我们还得先找到你的骨灰埋在了哪里。”
龙旺海一顿:“我的?”
“嗯。你要归魂,总不能继续游荡吧。”
“可是我的……”他皱了皱眉,想起什么,沉沉喃语道,“我的骨灰,又埋在了哪里呢?”
这个问题,奉嘉音就没指望他能知道。
除了生前特意嘱咐过或选过墓址的,死后哪能知道别人将自己埋在了哪里啊?
但龙旺海是死刑犯,行刑过后,骨灰要么是被亲人拿去葬了,要么就是被专门机关拿去收录归档了。
这事还需要打听,估计要耗上个几天。
奉嘉音沉吟顷刻,说:“师傅,不如我先拿个法器,将你魂灵收纳其间,待我找到你的骨灰后,再去你妻子坟前,让你们夫妻团聚,随后再让你回到骨灰里,怎么样?”
“我……”龙旺海嗫嚅两下嘴唇,脸色青白的,“我还想和我的妻子葬在一块,可以吗?”
奉嘉音没有立刻答应他。
但对方一直紧盯着她,眼中渴望显而易见。
奉嘉音见状,只好颔首应下:“好。”
她还得先去打听打听,龙旺海的骨灰究竟在何处。
话聊到这里,两人皆是一阵沉默。
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今夜如昨夜那般热闹,只是,再无烟花盛放。
龙旺海望着窗外,莫名来了一句:“今晚没有烟花可以看吗?”
奉嘉音:“一个月只有一个晚上有。”
“这样啊。”他也没多少低落的样子,低下头,开始扣弄自己的指甲。
奉嘉音见状,又按亮放在他面前的手机,解锁后,屏幕里显示的还是那篇帖子。
“我还是想问问,你死前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她开口,声音像是实质的水,缓缓顺着人的耳朵淌过,“是这篇帖子里说的这样吗?”
龙旺海微微抬眼,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片晌,很快又躲避似的别开头,笑了一笑:“我能怎么说?天要你死,你就得死。我当时在牢里面的时候就想通了,不过,我并不后悔杀了那三个人,我只是在为我媳妇报仇。”
那这一切,便是真的了。
这样的事,奉嘉音见过很多。
只是每回见一次,便是心累一次。
经历的人苦痛,看的人同样苦痛。
况且,人家好歹还知道自己生前经历了什么,是怎么死的。
而自己却是大脑空空,搪塞进去的,都是别人这些苦闷的事情。
“我知道了。”奉嘉音收回手机,道,“我会找到你骨灰,让你和妻子葬在一块,让你们夫妻相聚。”
龙旺海说不出别的什么,只一个劲朝她道谢。
奉嘉音便起身,去了后室那里取出样纳魂的器具来。
出来途径坐在柜台后面的南红豆,见她正沉思着什么,奉嘉音便凑过去问:“发呆呢?”
这声让她回了神。
南红豆仓促看她一眼,笑笑:“嗯,在想事情。”
“想什么?”
她闻言,笑容不禁淡了淡,很是怅惘的样子。
想什么昭然可见。
自然是想她生前的事。
奉嘉音轻叹,不再逗她,握着盒子朝龙旺海走去。
此物唤为红英八宝盒,只有巴掌大小。
除了纳魂外,还有诸多用处。
这是上一任红门第二十四寺处的守门人留下的宝物,当然,现在都归奉嘉音所有。
走到龙旺海面前,将盒子放置在桌上,轻念咒语,注入灵力后,只见白光倾泄间,它缓缓飞至上空。
龙旺海半是疑惧半是新奇,紧紧盯着它打量。
然而还没来得及出声询问,下一秒,他的魂灵便被吸附进了红英八宝盒。
“哐啷——”
盒子掉落在桌上,发出清脆一声。
“他,就这么在里面了?”
身后传来试探性的询问,奉嘉音转身,回道:“嗯。”
“那他能说话,又或者会听到我们说话吗?”
“六感皆封,混沌状态,什么都不知道。”
南红豆点头,若有所思。
“红豆。”奉嘉音突然唤她,斟酌片刻,叮嘱道,“我明日,要去寻一寻他的骨灰,可能不太好找,需要个两三天。这两三天里我白天不在,还得要你留神看着店。”
“那你晚上会回来吗?”
“这是自然。”奉嘉音笑了笑,“红门入了夜需要我坐镇,放心,我只白天出门去找。”
南红豆松了口气。
毕竟她初来乍到,这地情况什么都不清楚。
白天还好,往来都是活人。
入了夜,来的那些阴客,她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应付。
将龙旺海的魂灵纳进红英八宝盒里后,茶馆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店里如昨夜一样,笼罩着层阴森森的红光,映在两人白皙透亮的肌肤上,如红珠落雪。
尚未至鸡鸣,还得等候,看看是否有其他阴客前来。
以前只有奉嘉音和茶溜儿,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光那手机,就可玩上一夜。
只是现下南红豆在身边,她不好晾着她。
想了想,问:“你,想不想喝那留溯茶?”
南红豆闻言,竟有些犹豫的:“这茶能帮我想起生前某些事是吗?”
“能帮你看到你死前那幕。”奉嘉音说完这句,顿了一顿,又道,“但不是都能看见的。先前说了,像我们这类死得久的,很难回溯生前,所以也有可能看不见,一片空白。”
比如她的,就是一片空白。
奉嘉音反反复复试了很多次,都没有办法看到生前的蛛丝马迹。
“你要试试吗?”她看着她,“我可以帮你沏一杯。”
南红豆咬了下唇,视线略过奉嘉音手中的盒子,不知怎么的,先前还很想知道,现下却改了口:“算了吧。”
奉嘉音略微吃惊:“你不要?”
南红豆摇摇头:“看到那幕又如何?你也说了,我们这类人死的久,就算看到了也难找到生前信息,况且……那滋味肯定不好受。”
“这倒也是。”奉嘉音看了眼窗外,沉寂的眸子里倒映出外面几点亮光。
接下来许久,风铃都再未响动。
无客前来。
两人面对面坐在某张茶桌前,听着窗外人来人往。
有了肉/身,那些凡俗的欲/望便接踵而至。
明明今天凌晨坐了一夜,没有丝毫感受,现在却不行了,困乏得厉害。
但还没到时候,南红豆为了不让自己频繁地打哈欠,暗地里都悄悄掐自己大腿。
可惜没什么用,眼皮越来越重。
她在意识朦胧间皱起眉,觉察到自己马上就要睡着了,猛地又朝大腿间掐去——
骤然响起一声惨叫,这声直把她惊得心脏狂跳。
低头看去,茶溜儿趴在她膝盖上,翻了个身后,很快跳下去跑远了。
目睹这一切的奉嘉音见状轻笑道:“你刚刚是掐到它了,所以它才叫了一声,吓到你了?”
“……嗯。”不过也得感激它叫了一声,瞌睡虫都被吓跑了。
南红豆长长叹出一口气,脸色微白。
“困了就去睡吧,你没必要陪我等着。”奉嘉音提醒她说,“后室那有床,你去那里歇息一会儿。等鸡鸣到了,我再叫你起来。”
“不用了。”南红豆揉了下眼睛,“已经不困了。”
“好吧。”
她目光慢慢落到她右手手腕上,那里被绷带紧紧包裹着。
期间已经换过两次,现下那上面也没有渗出来的血痕了。
“你……还疼吗?”南红豆抿抿唇,伸出手,想要碰碰她手腕似的,但还是没碰,“要不要上些药?”
“不用。”奉嘉音眉毛微挑,“不过,你没发现吗?我们手腕这多了个黑色的印记。”
南红豆“嗯”了一声。
那个印记是个很繁琐的图纹,约有指甲盖那么大,印在腕骨突出的地方。
她给奉嘉音换绷带时,在对方手腕上也看到了这个印记。
感觉有些微妙。
听奉嘉音提起,南红豆又不自觉细致摩挲着那块印记。
两人耐着性子坐了许久,终于等到鸡鸣。
茶馆内红光悉数散去,再收拾好东西,便出门准备回去奉嘉音租的那间公寓。
经过那根熟悉的电线柱时,奉嘉音还驻足片刻,将自己那份寻人启事重新贴了上去。
今日那房东阿公却是没有失眠。
她们开了大门进去的时候,整座公寓大楼都是静悄悄的。
也得亏阿公没有失眠,否则看到奉嘉音领个陌生女子回来,估计又得嘀嘀咕咕半天。
等到了公寓里头,两人早已是饥肠辘辘。
“吃些什么?”奉嘉音问,“下锅速冻饺子吧?”
冰箱里还有好几袋。
南红豆微愣。
她听得懂“饺子”,却听不懂“速冻”两个字。
奉嘉音见状便把她领到冰箱前,一物一物教她。
这是“冰箱”,这是“速冻饺子”,这是“酸奶”。
教了一会儿,南红豆捏着其中一袋速冻饺子,终于忍不住,微赧道:“嘉音,醒来再学吧,还是先把它煮了吃吧。”
奉嘉音哈哈一笑,开火烧水,下了满满一袋饺子。
南红豆则站在一旁默默看着炉灶上火苗跳跃。
这儿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奇特的。
煮熟后,拿搪瓷碗盛了,两人面对面坐饭桌那吃水饺。
吃东西时,奉嘉音难免多看了几眼南红豆。
她知道对方很饿,但再饿似乎也急不到她。
拿筷子夹水饺的动作依旧从容有礼,一举一动都经过严格的教养,不紧不慢。
奉嘉音见状,更是应证心中猜想。
总算解了腹中饥饿,接下去还要洗浴净身。
奉嘉音领着南红豆到浴室里的莲蓬头前,教她如何放水,如何辨别旁边的沐浴露。
仔仔细细教完,这才放心地走出浴室。
至于她自己,待南红豆洗完出来后,拿保鲜膜将手一裹,勉强洗完了澡。
翌日醒得还是很迟。
奉嘉音起的稍早些,早餐做到一半,就听见外面的脚步声。
出厨房门一看,南红豆正站在客厅,身上还套着她的纯色睡衣。
奉嘉音手里拿着锅铲,还没开口,南红豆看见她后便自然露出一个笑容。
这姑娘挺讨喜的。
奉嘉音如是想着,又窜回厨房继续煮她的面条。
奉老板大半时间都耗在茶馆里,回家做饭都是简之又简。
她偏好做面条,图个方便填肚。
故而熟能生巧,简简单单一碗面条都能被她煮出花来,可谓是色香味俱全。
“我今日要去隔壁广田县打听打听那龙旺海的骨灰埋在哪里了。”饭桌上,奉嘉音突然开口提道,“兴许村里有人帮他造墓埋了,还得去他村子一趟。”
南红豆知她意思,主动点头:“我知道了,茶馆里的事就交给我吧。”
奉嘉音笑笑:“我当然不会就这么久了,自然是先教你一遍店里的事情再走啊。”
“那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保不准。”她缓缓捻了下手指头,语气意味深长,“还得去拜访一位老友,怎么也得傍晚才能回来吧。”
南红豆默默记下了。
等到了店里,奉嘉音没急着开门迎客,先认真地教了一遍南红豆如何日常经营。
事无巨细,最后觉得讲多了,干脆道:“忙不过来就让他们自己沏,账赊着也没事。”
南红豆:“……”
讲了半晌,终于开门迎客。
暂且迎了两位客人后,奉嘉音见南红豆招呼得当,知道她把自己的话都记在了心里,便放心地动身出发,去了隔壁的广田县。
这一日内,南红豆适应得还算不错。
招呼客人时难免遇见些不太明白的难处,毕竟她是百年前的“老古董”了,对他们口中的新奇词汇不太理解。
不理解她就笑一笑,装傻充愣,糊弄过去。
一来二去,南红豆在茶馆里已是自如很多。
茶馆客人对这个小工倒是新鲜得很。
镇上游客虽多,但本地居民也不少,很多都常来奉嘉音这家茶馆喝茶唠嗑,故而奉嘉音店里突然招了名小工,他们亦很是好奇。
趁着对方过来端茶招呼,不免多问几句——
你家老板娘去哪里了?小姑娘哪里人?几岁了?是否还在上大学?来这里打工感觉怎么样?
诸如此类,都是些打听八卦的话。
南红豆被问过几次后,对答如流。
只是她嗓音沙哑晦涩,知道自己声音不太好听,故而每次开口都只有三言两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