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楚知道, 明誉是在告诉她,问题不是明家敢不敢为了明珠挑战赫巡,而是赫巡会不会因为她, 而决定同明府对立。
不可否认他说的是很有道理。
可云楚就是不想听。
她双手背在身后,脸上笑意不减,她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倾身凑近了些道:“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 为什么要我离开京城呢?”
她道:“总不能是因为殿下喜欢我吧?可明珠既然不会嫁给殿下, 那殿下喜欢谁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呢?”
少女身上的浅香传过来, 不同于明珠总是热衷于往身上涂各类香膏的味道,云楚身上的味道令人觉得舒适无比。
明誉垂下眼睫,同云楚对视。
少女的目光干净无比,漂亮又明亮, 这个从乡野过来的女子,她聪明,狡黠,善于伪装又野心勃勃。
与此同时,她似乎又很真实,因为她坏的明明白白。
他竟不自觉的开始将云楚与明珠进行了一番对比。
明珠同样虚伪骄纵,残忍自私, 可明珠却喜欢站在高位对毫不相关的底层无辜者进行炫耀, 欺压, 以此来获得高位带给她的优越感。
可对于云楚来说, 她不会真情实感的讨厌谁与喜欢谁, 她的目的明确无比, 她要的仅仅是高高在上, 而不是于高高在上时, 侮辱无辜者。
而趋利,本身是没有错的。
明誉移开目光,道:“你不必知道。”
云楚眨了眨眼睛,像是颇为不解,嘟囔道:“明大人也太不讲理了些。”
明誉同云楚拉开些距离,支摘窗透进来的日光照在他洁白的衣摆上,他拧了拧眉心,似乎是有些烦躁了。
“所以云姑娘是不愿离开了?”
云楚十分轻巧的嗯了一声,道:“不愿意。”
她又朝明誉走近了两步,道:“我要是不愿意,你不会杀掉我吧?可是我本就同你们无冤无仇呀。”
明誉沉声道:“姑娘既然做了决断,就应当承担后果。”
云楚觉得这明誉也不见得多喜欢明珠,譬如方才那种境况,再怎么说也是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兄妹,他的反应虽快,做事也妥帖到位,可这其中云楚硬生生没看出半点关心来。
于是她对这个家族就越发好奇,她盯着明誉的脸,目光从他光洁如玉的脸庞一寸一寸划过,故意道:“明右丞。”
吐息轻浅落在他的颈侧,明誉并不习惯与人靠那么近,但他出乎意料的并不是非常抵触,这个认知让他觉得匪夷所思,以至于一时愣在原地并未躲开。
云楚在观察一个人时向来细致入微,所以她立马就注意到了明誉的僵硬。
云楚眨了眨眼睛,也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这京城里的男人都这么容易勾.引吗?还是说他们其实嘴上不说,心里偏好她这一挂的女子?
一瞬间,云楚脑袋里乱七八糟天马行空的想了许多东西,她现在还在跟赫巡在一起,她肯定是不会跟赫巡分开的。
可明誉应当也是有点用处的,要不再加把劲让明誉对她入迷后再吊着他?
云楚伸出手指勾了勾明誉的掌心,随口瞎掰道:“你耳朵红了。”
明誉陡然往后推了一步,他目光晦暗,瞧云楚的目光有几分危险,不带感情道:“姑娘想多了。”
云楚哼了一声,索性摊开道:“明右丞,不要装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要我离开,不就是为了讨明珠的欢心吗?”
她又道:“不如你我各退一步,左右明珠也不是你亲妹妹,我也不会计较明珠之前欺辱过我的事,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
明誉却并不在意,他好像并不想再跟云楚废话,唇角甚至露出一丝嘲讽。
他打开门,绚烂的日光照进来,云楚被照的眯了眯眼睛,听见明誉道:“姑娘不配跟在下讲条件。”
云楚微微捏紧手指,脸上娇俏的笑意淡了几分。
她站在明誉面前,姿态悠闲。
屋檐下,一对男女对立无言,光线落在两人衣摆与侧脸,竟有几分相配。
云楚缓声道:“不如你我赌一把如何?”
“什么?”
云楚含笑看他:“自然是赌君王之爱。”
“你确实胆子很大。”
云楚忽略明誉语调中的嘲讽,静静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午后淌入明誉耳中:
“是明大人高看自己了,这个世界的确给了你们男人天生崇高的地位,与生俱来的力量与体魄,你们借此理所当然的耀武扬威。”
云楚伸出手来,洁白的皓腕露出,然后在明誉面前晃了晃,势在必得般告诉他:“可女人,会兵不血刃的夺走你们的一切。”
她顿了顿,又道:“啊不对,不能叫夺走。”
“是会叫你们心甘情愿的,乞求她们可以掌控你,给你垂爱。”
“走着瞧吧,明大人,不要后悔。”
明誉静静看着少女明媚的脸,忽而思及古书之上常被批判的一词。
祸水。
就像他的母亲。
明明只是一个柔弱可欺的女人,却轻易掌控了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刚硬暴戾,权倾朝野,似乎刀枪不入,但不为人知的是,这样的明淮会因为阮枝朝他笑了一下就开心的像一只狗。
不提名誉权力,他愿意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阮枝看,还要担心这颗血淋淋的心脏会不会弄脏了女人娇嫩白皙的手。
可许多年前,明淮还是京城少年子弟的垂范。
直到阮枝嫁给明淮的兄长,兄长在成亲当日出征,这位年轻漂亮的嫂嫂就在家中,与孤狼共处一室。
哥哥战死,明淮以强势手段威胁阮枝嫁给了他,此番弟夺兄妻,明淮声誉扫地,阮枝对他也从未有过好脸,却又碍于明淮的权势而不得不委身于他。
明誉就是在那个窒息环境下的产物。
那时他的父亲和她的母亲关系宛如坚冰,幼小的他渴望得到母亲的疼爱,可母亲却因为父亲而一次又一次的推开他。
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会悄悄亲一亲明誉的小脸,对着无辜的孩子垂泪。
可这些明誉都不记得,他印象中只有父亲的忽视,还有母亲的冷漠。
两人的关系也有一段时间的好转,在明誉三岁时,阮枝似乎是接受了一般,收起了对明淮的坚刺,像一个温婉的人妇。
然后,在所有人都放松紧惕时,一走就是五年。
明淮几乎疯了一般找了大半个疆土,仍旧一无所获。
后来,在翊川边的一个渔夫家中,发现了重伤的阮枝。
可此时,她对前尘往事已经忘了个干净,除了偶尔会念叨起囡囡,一切似乎都随着阮枝的失忆而归于平静。
可二十几年过去,明淮对阮枝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这种几乎令人窒息的爱依旧不减分毫。
他很瞧不起明淮。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他也很爱这个柔软的女人,爱他的娘亲。
甚至愿意为了让娘亲开心一些,接受自私虚伪的,毫无血亲的明珠。
*
明誉同云楚并肩而行,云楚个头只到明誉的肩头,两人若是不说话,画面是极为养眼的。
此时,一个小厮匆匆从内院跑过来。
“……公子!”
明誉顿住脚步,回过头去,云楚也跟着回了头。
明府很大,小厮从穿过整个花园跑过来已经累的喘不上气,他扶着腰腹一抬眼,就看见了并肩而立的两人。
日光耀眼,以至于他一时有些恍然,觉得这两人很般配,是说不上来的那种般配,但就是很和谐。
小厮愣了一瞬,不过很快反应过来道:“公子,夫人叫您过去!”
云楚到这了才突然发现,明誉想让她离开是真,但却并不怕明家人发现她。
明誉嗯了一声,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小厮又强调,“夫人让您现在就过去!”
“小姐醒了,正吵着要见您呢!”
云楚默不作声的想,怎么这么快药效就过了,看来沈袖还是手下留情了。
明誉拧了拧眉,只得看向云楚,道:“姑娘,恕在下不能多送。”
云楚歪着头,道:“没关系,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云楚。”
这理所当然的模样。
若是把云楚带过去无异于火上浇油,明誉当然不会同意,他直接拒绝道:“不必了,姑娘请回。”
云楚嘻嘻一笑,她偏不走,光天化日之下抓住了明誉的衣袖,道:“我同明珠向来情同姐妹,明大人为何拒绝?”
明誉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可云楚抓得紧,他总不至于同一个女人在这门口拉拉扯扯,一时间气氛有些许尴尬。
明誉不再试图挣脱,冷着脸看着云楚,大有再不松手就对她不客气的架势。
小厮没见过云楚,但他见云楚第一眼就觉得有好感,便道:“公子,既然是小姐的朋友,您不如就带她进去吧。”
“夫人催的急,您——”
话音未落,明誉斜睨了小厮一眼,他一哽,识趣的闭上了嘴。
明誉道:“想必姑娘也不想叫人抬出去吧,你出门在外,还是给殿下留着面子好。”
明誉若是不说云楚说不定还就此作罢,可明誉这样说了,云楚一气还真想看看赫巡知道她被欺负是何反应。
她十分看不惯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东西,心道日后赫巡若是登基,她肯定天天在赫巡耳边吹枕边风,叫他免他的官。
她甚至恶劣的想,像明誉这般,生的这么好看又时常叫人不敢亵渎,送他当小倌供女人亵玩再好不过了。
“还不松?”
明誉显然已经失去耐心,但正当他要扬声叫人过来把云楚拉走时,身后陡然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
“阿誉,你怎么还没过来?”
女人的声音就像春日的阳光,和缓但又极有存在感。
也诡异的唤起了云楚久远的记忆。
云楚抬眸看了过去。
女人着一身烟紫色的纱裙,身形仍如云楚上午外面瞥见时那样纤细,细弱的脖颈仿佛一折就断,乌发雪肤,美的惊心动魄。
这样的人,叫云楚轻易就想起了湖面脆弱的薄冰,用手指轻轻一碰就碎掉了。
铺天盖地的熟悉感席卷而来,她松开了拉住明誉衣袖的手。
明誉拍了拍袖子,快步上前走到了阮枝身旁,轻声道:“母亲,你怎么亲自出来了?”
阮枝却从刚才开始就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云楚,甚至连明誉走到她身边都未曾察觉。
明誉蹙眉,看了云楚一眼,然后道:“我们回去吧。”
阮枝仍然没有出声。
旋即,她挣脱开明誉的手,往前走了几步,目光仍然放在云楚身上,她柔声开口道:“你……”
明誉不愿在云楚身上花费时间,他也不想让云楚这样的人接触到阮枝。
“娘,明珠还在等着我们。”
阮枝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仍旧在看着云楚,目光里带着淡淡的不解。
云楚则歪了歪头,漂亮精致的小脸上挂着得体又惹人欢心的笑,她冲阮枝挥了挥手,甜甜道:“明夫人。”
阮枝笑了起来,她又上前走了几步,那种感觉难以言喻,她见这小姑娘的第一眼,就觉得很兴奋,也很喜欢,她已经许久不曾出现这般感觉了,宛如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认识她,但她确实什么不记得了。
这让她觉得难过起来,她小心翼翼的问云楚:“你…你叫什么名字?”
云楚看着女人的脸,声音和缓,几乎一字一顿:“夫人,我叫云楚哦。”
“我娘说,丛木成楚,要我永远青春烂漫,又要我清晰坚定,穿云而上。”
阮枝抿了抿唇,云楚这个名字从她嘴边滚了一遍,生涩无比。
她忽然抓住了云楚的手臂,道:“……要不进来坐一坐好吗?”
她有些急切的道:“家里有……有橘子,还有别的,云楚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叫阿誉去买?”
明誉脸色不大好看,其实阮枝的症状相较于几年前已经好多了。
她只是偶尔前言不搭后语罢了,但多数时候还是理智尚存,可是今天看见云楚,阮枝明显激动了起来。
云楚的手臂被阮枝抓得有些痛,但她仍然没有挣脱。
恰逢这时,旁边的小厮道:“夫人,云姑娘说是大小姐的朋友呢,大小姐今日遭遇意外,云姑娘是要来看她呢!”
阮枝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她道:“原来是这样,阿誉你怎么回事,有人来看望珠珠你怎么不带人进去啊?”
明府轻易不会来人,就算来了也不会与阮枝碰面,之前那些同阮枝有几分相似的人,阮枝看见也会热情招待,所以他暂且不曾察觉出什么不对。
云楚对阮枝没有丝毫抵触,她甚至亲昵的挽住了阮枝的胳膊,笑意明朗:“我听明珠说,夫人温柔娴静,我想来看看夫人,明珠还不让呢。”
阮枝掩着唇笑,目光中带着几分纵容道:“明珠那孩子啊,叫我惯坏了,你若是想来尽管过来。”
云楚唇角笑意不减,眼尾却露出几分阴鸷来。
她笑着道:“这样啊。”
“听说明珠幼时母亲早逝,不过还好明珠碰见了夫人。”
“不瞒夫人,我五岁那年娘亲也离我而去了,父亲扶正外室,我没有明珠那么幸运,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活到现在。”
明誉闻言看了一眼云楚,不语。
阮枝拍了拍云楚的手背,目露茫然,但她还是试图安慰道:
“都过去了。”
紧接着她又道:“那你日后要多来找明珠玩呀,明珠虽骄纵了些,但本性不坏的,像一个小孩,她不会叫人再欺负你的。”
云楚并未去听她后半句在说什么。
只是那声“都过去了”,在她耳里实在是太过轻描淡写。
她这一生说过无数谎言,为了博得怜悯,为了获得宠爱,为了苟且偷生,为了如娘亲所言,清晰坚定,穿云而上。
但她方才说的那句是真的。
她好不容易才活到现在。
她是真的,非常非常的努力才活到见到赫巡那一天,然后她拼命抓住机会,摆脱掉那个腐朽屈辱的乡镇,来到繁华奢靡的京城。
除赫巡外几乎所有人都看不上她,她们用鄙夷的眼光的审视她,用不经意间居高临下的态度在她耳边无限重复——来到京城又怎样,她永远都是最低贱的那一类人。
上不得台面,心思歹毒虚伪,只会不断讨好别人。
这些人里,包括明誉,包括那颗在所有人眼里发光的姣姣明珠。
这一切的起点,都是因为她身边的这个女人——阮枝,在十一年前的那个凛冽冬日不辞而别。
十一年前,她叫沈枝。
最为讽刺的是,她云楚,马上就要十七岁了。
可今天,是她第一天知道,原来她的亲生娘亲叫阮枝。
云楚嗯了一声,也跟着说了一句:“都过去了。”
抬眼,春光融融。
五岁,她自己一个人待在院子里,趴在石凳上,一日又一日等娘亲回来的日子过去了。
六岁,亲眼看着从小一直养的小狗被无情宰杀,剥皮分尸,她跪在地上乞求苏筠不要,然后女人甩一巴掌的日子过去了。
后来,给云秋月当马骑,给云秋月洗衣服,叫私生女姐姐,对下人笑,讨好丫鬟,动不动被罚跪,面对辱骂不能反抗的无数日子都过去了。
是的,那些挨饿受冻,被辱骂欺凌,连狗都不如的日子都过去了。
她叫云楚。
她的名字是她的娘亲留给她的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她一定会很坚定,也一定会永远绚烂。
*
云楚摩挲着阮枝的手,道:“好呀,明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言罢,云楚又看着阮枝的脸,就像是随口一说那般笑道:“明夫人,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俩其实长的有点像呀?”
云楚随口一言,阮枝却真的侧眸看向了云楚的脸。
云楚也坦然的同阮枝对视,她眨了眨眼睛,道:“我们的眼睛,很像。”
“我记不清我娘亲的样子了,但是我娘亲一定和夫人你一样漂亮吧。”
她们确实很像。
分开的时候倒不觉得,甚至除却与阮枝朝夕相处的人都看不出来云楚与阮枝相像,但当她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就全然不同了。
那是一种说不上来哪里像,但是似乎哪里都像的诡异之感。
同此前那几年找回来的那些女人全然不同。
也就是这一瞬间,明誉忽然开始正视起云楚来。
方才云楚的那句话也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我五岁那年,娘亲也离我而去了。”
五岁。
明珠进明家时就是五岁,倘若那个女儿真的存在的话,在那年也该是五岁。
况且乍一听这话,轻易就会让人以为是母亲离世,可万一不是呢?
但明誉其实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这个猜测实在是太过离谱,十几年过去,他们每个人都已经默认那个所谓的女儿是不存在的了。
阮枝嗯了一声,道:“云楚,你长的真好看,比明珠好看。”
云楚心道明珠那个丑东西哪配跟她比,可她嘴上还是道:“真的吗夫人,明珠一直说我长的丑诶。”
这确实是明珠能说出来的话,阮枝皱了皱眉道:“明珠也太过分了些。”
云楚亲昵的搂着阮枝,甚至逾越般的蹭了蹭她的脸颊,撒娇道:“没关系呀,我懂得嘛。”
她唔了一声,道:“好羡慕明珠呀,如果我小时候能碰见夫人就好了。”
明誉冷眼在一旁看着,面无表情的想,云楚讨人欢心的手段比明珠要自然的多。
云楚顶着这样一张脸,说出什么腻歪的话都不矛盾。
阮枝对云楚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友好,当她受到刺激的时候,她胡言乱语的次数就会多一些,以往这个时候,明誉都会安抚阮枝的情绪,但是今日的阮枝肉眼可见的开心,明誉便并未多言。
云楚随明夫人一起停在一处被各种名贵花簇拥的院子,她指着这大敞的房门,惊叹道:“这就是明珠的院子吗?”
阮枝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她总是说她喜欢各种各样的花。”
云楚笑出声来,道:“这样啊。”
她搂住阮枝的胳膊,就这样随同阮枝走进去。
还没见到明珠,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带着怒气的声音:“你们给我滚出去!”
“我兄长呢?!我不是让他来见我吗?”
云楚闻言,悄悄看向明誉,明誉闭了闭眼,眸中带着厌烦。
阮枝道:“怎么又在发脾气。”
明珠听见阮枝的声音,便知道是娘亲带着明誉过来见她了,她的心情这才好转一些,习惯性的道:“娘亲,你怎么那么久呀——”
话音戛然而止。
云楚站在阮枝身侧,靠在阮枝身旁,笑着看向她。
一张和阮枝相似的脸,相似的气质。
云楚歪着头,漆黑的瞳仁盯着她,笑嘻嘻道:“明珠姐姐,又见面啦。”
明珠的表情一瞬间僵住,放在棉被上的五指几乎颤抖。
“云楚……”
阮枝拉着云楚的手道:“珠珠,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她几乎是苦口婆心般道:“你在外头要收着自己的脾气,也就云楚不嫌弃你。”
明珠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她静静呼出一口气。
然后告诉自己,不可以,要忍住。
明珠不再看云楚,压着自己的脾气跟阮枝道:“娘,你怎么把她给带来了。”
阮枝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病了云楚来看你呀。”
明珠蹙眉,道:“娘你知道她是谁吗?一个农女,她都不配进我们家的家门。”
“我之前跟她也并不相熟的,我都怀疑她是不是过来蹭吃蹭喝的。”
明珠以前说话也是如此,阮枝性子也软,明珠只要硬起来,阮枝基本都会妥协,但是今日阮枝的脸色却冷了下来。
“明珠,你怎么说话的。”
“她是农女?那你呢?”
明珠一下愣在原地,尽管阮枝并未把话说全,但明珠知道她的意思。
那你呢?
你不也只是一个丫鬟的女儿吗?
阮枝之前从未对明珠说过这样刺耳的话,巨大的落差使得明珠几乎要绷不住自己的表情。
她不明白为什么,也不知道凭什么。
娘亲会因为一个外人斥责她。
明珠眼眶瞬间就红了起来,:“娘……”
不过好在阮枝也知道自己这话有些严重了,她抿了抿唇道:“下次可不许如此。”
云楚则贴心道:“夫人不要生气,我早就习惯明珠如此了。”
明珠道:“你说什么?平日我都不屑于……”
说了一半,明珠想起阮枝,又把后半句吞了回去,只道:“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云楚道:“明珠,我也是好心,我知道我身份低贱……”
明珠忍住想要上去直接打云楚一巴掌的冲动,求助性的将目光投向明誉。
可明誉向来向着阮枝,对她的求助无动于衷。
一而再再而三,阮枝就算再宠明珠也被磨出了脾气,她对云楚很有好感,哪怕是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她也不想看见她这样无礼。
“我果真是给你惯坏了,你若是再如此,我便叫你父亲来管教你。”
想起明淮,明珠身形一抖,连忙道:“不要。”
她强行压住自己的脾气,终于妥协,坐在床上朝云楚招了招手,道:“我今日才遭人暗算,心情不悦。”
“不是故意朝你发脾气的,楚楚你向来好脾气,不会介意的吧。”
云楚耐心的陪她演戏,道:“自然不会啊。”
正是此时,刚出太极殿的赫巡便一边阔步行走一边问:“云楚回来了吗?”
雪安小跑着追上赫巡,道:“回禀殿下,还未。”
赫巡拧了拧眉,踏青游湖这种事在赫巡看来实在是没什么好参加的,眼下才不过午时,确实还得一会。
雪安接着道:“不过殿下,今日发生了些事,云姑娘如今在明府。奴婢也是刚得的消息,据说是明右丞带过去的。”
赫巡脸色不大好看,他对明府可没什么好印象,尤其是明珠上次公然挑衅云楚一事,他还没找人算账,现在明誉居然把云楚带回府了。
“去那做什么?”
雪安摇了摇头,道:“奴婢也不知。”
赫巡只犹豫了不过一瞬,便直接下令:“罢了,去明府。”
*
而如今的明府之内,云楚正坐在明珠的床边,假惺惺的安慰她。
阮枝坐在一旁,面带笑意的看着云楚和明珠。
她端过来一盘橘子,道:“你们快吃。”
云楚垂眸看着放在她与明珠之间的橘子。
被水晶盘装着,个个都很大,光是从外表就能看出一定甘甜多汁。
明珠从善如流拿起一颗橘子,迅速剥了皮塞进嘴里,然后道:“谢谢娘亲!”
阮枝欣慰的看着,可目光却又有几分说不清的悲戚,就像是在通过她吃橘子的动作,看另外一个人。
云楚却迟迟未曾动作。
阮枝道:“你怎么不吃呀?”
她又开始胡言乱语了:“我女儿最喜欢吃橘子了呀,越大越好,你快吃呀。”
云楚笑了笑,推开盘子道:“可我不喜欢啊。”
阮枝的神情变了变。
云楚继续道:“我小时候很喜欢,可后来发现娘亲的橘子并不仅仅给我一个人,我就不想要了。”
云楚的话其实前后矛盾,可阮枝并没有发现。
她抱着盘子的手有些颤抖,然后背过身去,重复道:“我女儿最喜欢吃橘子了。”
明誉这时才警告性的看向云楚,让她不要胡说。
可目前为止,大概只有云楚一个人知道她没有胡说。
明珠何以不明白云楚的意思,她低声道:“云楚,你在说什么梦话?”
云楚却不在意。
她握住明珠的手,直勾勾的看着明珠,故意道:“明珠姐姐,听说夫人还有一个女儿,是真的吗?”
这几乎是禁忌般的话题。
而且,云楚是怎么知道的。
阮枝闻言倏然转过身来,她连忙点点头,道:“我有一个女儿,有的,她喜欢吃橘子。”
明珠却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试图引开话题,“好了,我不舒服,要不你明日再来吧。”
云楚不依不挠的道:“明珠姐姐,你娘亲对你真好呀,不知道还以为是你亲生母亲呢。”
明珠捏紧衣袖,几乎是咬牙切齿般道:“……闭嘴。”
云楚偏不,她的语调甚至压抑着某种近乎疯狂的怨恨:“你从小就喜欢橘子吗?还是说是那个女儿喜欢,所以你才喜欢呢?”
这话不知哪里碰触到了明珠的逆鳞,她倏然抬头,双手砸向被子,尖声吼道:“闭嘴!”
紧接着,她猛推了云楚一把。
云楚一时不察,差点坐在地上,她身形不稳的站起身,躲在了阮枝身后,怯弱道:“……明,明夫人。”
明珠胸口起伏,眼眶通红,她掀开被子站起身来,道:“娘亲,我不喜欢她……”
“我讨厌她!你让她走好不好。”
云楚拉住阮枝的胳膊,沉默得躲在阮枝身后。
“娘亲,我知道你总想要你自己的女儿,可我也是你的女儿呀!”
她指着云楚,眼泪掉了下来:“她只是有点,有一点点像你罢了,你要为了她而至我于不顾吗?”
明珠早就受够了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她厌恶每一个和阮枝相似的人,原本云楚就是要死的人,可是她现在居然还敢当面挑衅她。
她捂住自己的脑袋几乎是疯了一般嘶吼:“我真的……我真的受够了。”
阮枝夹在明珠和云楚中间,一时有些慌乱。
相较于明珠的歇斯底里,云楚只是沉默的待在她身后。
阮枝一时愣住,根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而这时,明珠忽然冲了上来,大有要打云楚的架势,阮枝下意识去拦,可下一瞬便听明珠道:
“母亲,你今日若是不让我把她赶走,我不如就一头撞死在这里算了!”
她的动作忽而顿住了。
云楚此时在她耳边低不可闻的说了一句:“阿娘。”
她没有反应过来,但也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让明珠抓住了云楚的衣袖,然后直接把云楚扯了出来。
染着寇丹的红指甲迅速扬起,可以预见,这一巴掌下去必定叫云楚毁掉半张脸。
云楚没躲。
这次却不是因为装可怜,不是为了博同情,只是因为她的确有一点点失望。
她做了一个并不成熟,并不理智,甚至是孩子气的事情,而事情的结果,叫她失望了。
所以她竟然有点自暴自弃的疲惫了。
明誉站在旁边,他原本想去阻止,可还没动手,一个人就快过了他的动作。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来临。
云楚被赫巡一手揽近怀中,明珠的那一巴掌也被男人有力的手臂拦下。然后紧接着,他顺势借着手腕的力道,将明珠整个人甩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
空气一片寂静。
一切都不过是眨眼间发生的事。
但阮枝不会知道,方才她片刻的犹豫,错过了她的女儿给她的,最后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