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地再见到平阳公主,宋猗仍有种虚无的不真实感。
黑夜,烧损的城楼,熏得一片漆黑的土墙之上,竟然有人能毫发无损,仿佛连一片衣角也不曾沾染灰尘。
常言道,将领应身先士卒,但从未见有主君留守战场。
这西林寨的寨主亦未退,便让人疑心里头是否留有后手。
竟无一人敢深入寨中,攀上城墙!
这出“空城计”,唱得格外胆大。
宋猗握紧手中长刀,率兵突围。
黑色利刃卷起风声,重劈重砍,硬是将大刀挥出灵活的残影。
凤谷县县尉邓先看到她,惊叫道:“将军,您总算来了!”
他司掌一县军事,太原城这么些年却从未有过战事,平时处理县中抢劫盗窃之类,压根儿用不上什么武技。对上这穷凶极恶的山匪,竟然十分吃力。
此时他已十分后悔接了这门差事,若不是对面尚且忌惮他的官身,怕是早把命丢在这里。
宋猗上前替邓先招架住熊力士来势,两刀削去一对双臂,也不发号施令,转头看他一眼。
邓先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宋猗后退一步,将位置让出,又道:“我不是此地长官,处理山匪应让县尉来。”
她心里的烫手山芋,在别人看来,却是天大的好事!
邓先心中大喜,忙上前捉过熊力士,当头就是一刀!
一颗头颅落地,邓先提起那颗面目狰狞的头颅,下令道:“匪首已伏诛!尔等速速受擒!”
山匪队伍大乱,逃的逃,躲的躲,蛮横的气势一泻,便再也不成气候。
宋猗看一眼程素英,问道:“小椿呢?”
程素英呼出口热气,这才答道:“替我挡贼子的刀,没了一条手臂,这会子已经差人接进寨子里了,应当无性命之忧。”
宋猗眉头微拧,扫一眼周围战场的伤亡情况,见邓先已经开始盘查西林寨众女,态度称不上多好,却也不像对待寻常流民一般动手动脚。
剿匪伤财,亦有死伤,普通兵丁尚有朝廷的抚恤金,这西林寨中众女却无保障。
她们为保卫自己的家园而战,与兵丁将士本是一样的。
宋猗手指在刀柄上轻点,心里暗叹一声。
平阳公主这回的筹谋,牵涉众多。
东林寨山匪剿灭,功劳落在凤谷县头上,临近年关,县令必然升官,连底下小吏都能沾光升一升。阮氏与山匪勾结,里头混着个三房庶女在中间浑水摸鱼,不知心里头向着哪边。西林寨寨主程素英身上背着十五年前的旧案等着平反,手底下练就好几队女兵,连对上恶匪也不输什么。
可以预见,这多方势力在平阳公主的操盘之下,必然要将太原城中搅得天翻地覆。只在目前看来,似乎周围的人,各个都挺满意的。
这情形倒同她在曾广武城中对敌时所做的决断一般无二,底下人满意,必然就有上位者不满意。
宋猗回望城楼之上,与卫昭在黑夜中遥遥对视一眼。
那一眼并看不清对方神态,宋猗也说不出自己的心情如何。
平阳公主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
对方并未孤身远离,只站在那里,似乎就能运筹帷幄,将所有难事找到最优解,让人格外安定。
行军多年,看过无数战争中的惨事,宋猗的一颗心总是悬起。
担忧士兵受伤,担忧百姓,担忧自己死后无人能守城池。
平阳公主是她唯一接触过,无需费劲呵护的那一个意外。
她甚至多次受平阳公主恩泽,得对方佑护。
若要指摘对方争权夺利,可平阳公主分裂西原,间接替她解决掉边城危机。如今支援西林寨,借兵剿灭恶匪,无不与她心内所愿一致。
因此,她无法轻易拒绝对方的要求,明知平阳公主将她当作是一把顶好用的剑,却也只得继续替对方卖命。
宋猗思虑过度,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未能压住暗伤,不由喉间腥甜,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液,脸色霎时惨白一片。
程素英下意识上前捏住她的手腕,被宋猗抬手制止。
两人一触即分,宋猗擦去唇上血渍,不甚在意道:“老毛病,无事。”
平阳公主给的那瓶子药在短时间内被她连服好几丸,终究是药性过猛,勾起她的内伤。
程素英欲言又止,指尖仍留有那一瞬间的探寻余韵。
——这脉象,真的没事?
宋猗见她忧心,又解释一句:“只是用了猛药,激起旧伤,确无大碍的。”
她惯常宽慰他人的口吻让程素英哭笑不得,摇头道:“将军自己的身子,还当保重才是。”
“你也不必劝她,我瞧她不打紧,还能说笑。”一道柔和的嗓音传来,卫昭不知何时站在石门前头,眸光中带着几分审视。
宋猗便道:“护送公主回京没什么问题,姑且能用上一用。”
用一用?怎么用?她愿意为我所用?
这话答得巧妙,卫昭指尖微动,待要问上她一句,却已被人团团围住,跪了一地。
邓先是官身,并不用下跪,他弯腰行大礼激动道:“平阳公主千岁,臣下来迟!”
身份被叫破,卫昭看一眼领头男人的发顶,又看一眼低眉顺眼,垂眸不看她的宋猗,在心头冷笑一声。
——好个诡计多端的狗崽子,也不知是涨了本事,还是本性如此。
小椿失去一臂,程素英亲自照看,用温水替她降温,又处理好她断臂上的伤口。
但这伤势对于一个孩子还是过重,小椿半夜便断断续续发起高热,叫了一夜的婆婆。
常人这时候嘴里最常见的是叫娘,普通人生来最亲近的便是生养自己的母亲。但她自小没有爹娘,心中最亲的亲人就是聋婆。
程素英担忧她撑不过今晚,请求宋猗将聋婆接来寨中。阮筠也想跟着一起过来,被杨九妹阴阳怪气训了一通。
“去吧,到时候她无事,山里又多埋你一个坟头。”杨九妹拉动阮筠肩头麻布,冷恻恻道。
阮筠身上的伤已做了处理,当时宋猗赶到及时,那草上飞刻意想要慢慢折磨二人,反而并未使她身体伤及根本,但一个小手指宽的血洞也折磨人。
她当时受了刺激,不觉得疼痛,待到脱险之后,很是鬼哭狼嚎一番。
如今又被拉动伤口,阮筠心念一转,哭叫道:“小椿!你这不遵守约定的死鬼!以后清明节我一定不给你烧纸!”
她的嗓门儿极大,这一句话便在杨九妹耳边炸开,嚎得杨九妹一下丢开手,嫌弃道:“人还没死,又嚎丧!”
宋猗在一旁平静道:“她应当尚能抢救一下。”
阮筠这才宛如得到肯定,换了种脸色,又笑吟吟道:“那我不去了!麻烦您转告小椿,我不嫌弃她!”
杨九妹冷哼道:“真是情真意切,你自己当面说不行么?”
阮筠吐舌道:“您也当面对着程寨主情真意切么?”
说完,她便一溜烟地窜出门去,留给在场两人一地灰土。
“……”杨九妹沉默片刻,咬牙道,“迟早打死这个小兔崽子。”
“她说的有道理,你这样躲避也是无用。”宋猗见她脸色拉下来,隐晦道,“程寨主应当早知此事。”
“……什么?”杨九妹抬起头来,看对方一眼。
“小椿不是程寨主的孩子。”宋猗平淡地抛出个惊天内幕,也不管对方是多么惊讶,便自行离去。
她背着聋婆,笼着风帽,二人并不骑马,只靠宋猗的轻功在雪间穿行,很快便回到西林寨中。
小椿中间醒来一次,听说家人要来,请程素英施以猛药,这一面就相当于是道别。
程素英有些两难,表面答应,私下却如常处理,哄骗她吃下一剂安神苦药,小椿登时又觉得身上充满了力气,有精力多活些时日。
不多时,她便睡了过去,梦里神情平缓许多。这便是安慰剂的效用。
宋猗带着聋婆赶到时,程素英正在给小椿擦汗。
聋婆走进房内,看到一旁的程素英,一下跪在地上,嘴里“啊啊”叫了两声,两只手不停比划。
程素英认真看一看,摆手道:“你起来吧,这些我早已知晓。即便她不是我的孩子,就凭她为我断臂,我也不可能不管她。”
此话一出,程素英感觉到身后的躯体一颤,她不由叹了口气,拍拍小椿道:“抱歉,起初隐瞒你这件事,反倒让你受苦了,你本不必为我做到如此。”
当年那个孩子,生来便是死婴,是她亲手埋葬。
她隐瞒此事,本是不想给他人带来负担,却未曾想造成如今的局面。
小椿难以置信道:“那……我是谁?”
此刻什么爱恨情仇都在她心里消失,只剩下无尽的惶恐。
八岁以前,即便一直被骂成野孩子,但她从没有思考过身世。八岁后,亲父是作恶多端的山匪,亲母是被掳掠的花魁,这样的出生像一团烈火,一直悬在心头。
如今又有人告诉她,这些是假的,你不是他们的孩子。
她曾经为此痛苦的一切情绪,付出的代价,都显得格外虚无而可笑。
“你是聋婆的亲孙女。”程素英摸了摸小椿的头发,放软声音道,“那年见到聋婆,她抱着你,带来我家人去世的消息。但当时我身无长物,便将玉佩裁成玉玦,给了她半块。所以半月前,一见到那块玉佩,我便知道你是那个孩子。”
初见小椿,平阳公主便找到她,两人合作时,卫昭将杨九妹的过往悉数告知。
东林寨与阮氏的谋划在暗卫的调查下无所遁形,在小椿揭穿一切真相之前,程素英便已经知晓。
平阳公主的计划将所有人笼罩其中,她放任阮氏的阴谋如约而至,好搜集他们与山匪勾结的证据。又令宋猗提前借兵,截断阮氏支援,与凤谷县县委一起,在这云山之中来了一手前后夹击,瓮中捉鳖。
这计划十分危险,程素英心中并无太多把握。
复仇重要,但这西林寨亦是她的心血,里头都是鲜活的人命,相比之下,她反倒没那么看重家仇。
她曾私心报仇,令无辜人惨死山匪手中,亦亏欠西林寨众女很多,本来已做好必死的准备,却又不知为何,平阳公主给了她另一个选择。
如今她要离开西林寨,可平白无故,受一个孩子的恩惠,总要做点什么。
“或许,你愿意做我的养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