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人面面相觑,互相拉扯着站起来,脚下却仿佛生了根,不知往哪里去。
“什……什么是一技之长?”底下传来一道怯弱的女声,嗓音听起来颇为稚嫩。
那是一个梳着双髻的半大女孩,看起来不过五六岁,脸上糊着黑灰,看不清面容。
卫昭一愣,宋猗的声音传入耳内:“掌握某种技能或是擅长做的事,诸如拳脚功夫、识草辨药、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缝补修缮之类。”
她解释的很详细,众人听后便按照卫昭先前所说左右围成两个圈子。
能识文断字的人数很少,只先前领头的女人并两个人站在左边,这也在意料之中。
没有一人站去最中间,就连那个最小的女孩也站到右边,以示自己是有用之人。
卫昭命会识字算数的那三人登记奴隶营成员,将她们的外貌特征,年龄籍贯,技能特长一一记录下来。
“我叫二丫,今年八岁,我力气特别大。”说话怯怯的小女孩走到一旁,搬起一块比她半个身子还大的石头,“哐”的一声砸出八尺远。
“砸出了一个你的距离。”卫昭上下打量一番身边高人之姿,又转头看向那小丫头,客观评价道,“天生神力,可惜——”
她走路时身姿十分别扭,右腿似乎有陈年旧伤,也或许是天生不良于行。
宋猗沉稳的嗓音不徐不疾,回复道:“她还年幼,在此地缺少养护。”
“比之将军幼时如何?”卫昭歪了歪头,手指微动,手中习惯性想要握住点什么。
“我不如她。”宋猗看一眼身边红裙美人的发顶,平静道,“八岁之时,我已有近公主这般身量了。”
“……”卫昭睫毛轻颤,若她手中有折扇,一定要狠拍宋猗这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
在中州贵女之中,她绝不能算个头娇小,可宋猗之于她,仿佛人熊之于花豹。
是熊之罪,非豹之过。
何必与一头黑熊在身型上做比较。
思及此处,卫昭意满,将此纠结抛诸脑后。
二人处理完奴隶营,派遣一队精兵驻守,便又上马,与其余骁龙骑汇合。
卫昭依旧坐于马前,若有暗箭,她在背后宋猗反倒不好抽刀施展。
“若她跛足之疾无法根治,一身神力无处施展,又待如何?”卫昭忽然道。
宋猗沉默片刻,似在思考如何回答。
“方才公主所说,让身无长处之人站在中间。”银甲将军的回答在风中散开,她略提高一点声音,“她们在两边站立,无人站在中间。”
卫昭没有应声,心知这段话未尽。
宋猗的声音继续道:“公主,不是人人皆有破敌之能,在太平盛世,五行八作,三姑六婆,三教九流之中俱有可为。”
洗衣做饭,念唱做打,皆是生活所能,只要天下太平,她们便不是无用之人。
群狼环伺,宋猗便以战止战,为晏国挣来安定。
卫昭听懂对方潜台词,心中某根绷紧的弦似有松动。
她曾经憎恨自己无能。
野蛮进攻文明时,晏国女子的美丽成为原罪,她前半生所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在面临暴力威胁时毫无用处。
她因此唾弃无用之人,崇尚权力。
宋猗拥有武力,却甘愿佑护弱小。
但如今是乱世。
若在和平之时,种种美德乃是锦上添花,若战乱,弱小便成为一种过错。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卫昭轻声道,“卫昭,我的名字。”
“……”宋猗一径沉默,听对方似要讲述什么,将御马速度稍微慢下来一些。
她马技极好,这匹不驯的黑马在她手下四平八稳,完全不会颠得难受。
“你可知十年前和亲西原,景元帝为何选中我?”卫昭眼中似带凉意,“我出生那一夜荧惑守心,父皇极不喜,处死我的生母,是昭仪救我一命。她取生肖之意,唤我阿巳。”
说到此处,卫昭眼中冷色稍缓。
宋猗却联想到她送的那张字条,心中生出几分微妙之感。上面写“九月廿八,荧惑星降。”原来不仅指这场大火,还是指她本身。
“岁末大旱,司天监从《诗经》中选出这一篇忧旱祈雨之文,我方有了名姓。”卫昭满面寒霜,眼中却燃起熊熊烈火,“他极厌我,我身为公主,亦不过是他手中可随意支配的棋子。”
天下又有何人不是帝王手中随意捏圆搓扁的棋子?
向来如此,便接受吗?
“你可知十年前广武城兵败,宋家满门战死,乃是我父皇刻意为之?”卫昭终于将话题挑明,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却似乎沾满恶意,“我那好父皇征收赋税,将广武城搜刮殆尽做我嫁妆赠予西原,我行至代州,目睹关内百姓饿殍遍地,尸骨无存。”
银甲在风中屹立,丝毫不为所动。
“宋猗,我与你是一样。”卫昭声音放软,似怨似叹。
身后一声叹息传入耳中,但声音很快消失,仿佛是种幻觉。
卫昭进而继续道:“宋家想为晏国挣得太平,景元帝却不愿继续打下去,让骁龙骑撤离广武城,不肯增派援兵。你的家人本不必战死,关内百姓原本不至于易子而食。”
宋猗平静看向远处火焰余晖,勒马停驻。
“我知道。”她说。
“你知道?”卫昭第一次觉得困惑,她从未见过如此固执之人,管你软硬兼施,自是巍然不动。像一块顽石,油泼不入,刀劈不进。
“当年随军出关,是边城百姓将我救下,一路护送回广武城。”宋猗目光悠远,似在回忆,“公主出塞,晏国享十年安定,我亦承公主恩情。”
她乃是驻边之将,甘愿做破敌之兵,佑护寻常百姓安居乐业。
若有能人助力,她欣然接受,若无人援手,她亦如常。
卫昭嗤笑:“你战胜时,旁人将你当作救人于水火的神将。若你战败,广武城破,不仅皇帝降罪,城内百姓亦怨你。即便如此,你仍旧愿意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宋猗待她说完,忽然很轻地笑了一声,卫昭感觉到她胸膛轻微震动,一时愣神。
“大晏时以荧惑星代指武将,公主传信,起初我以为是求助。”宋猗的语气仍是淡淡,她并未因此感到冒犯,反而解释,“我欠公主恩情,因而前往,未曾想过扰公主之计。”
“愚不可及。”卫昭垂下眼睛,看着那双握住缰绳的手,上面有许多交错纵横的新旧伤疤,粗里粗气,并不好看。
宋猗道:“借公主计策,西原王身死。如此,海清河晏,也可安心回京述职。”
卫昭眼皮一跳,有些不想再听。
她的这份大礼,对方倒接得稳当,也不怕拆开来被一头砸死。
“若有下回,我亦会前往。”宋猗轻声道,“公主便当我愚钝吧。”
“……滚下去。”卫昭伸手去握缰绳,宋猗这幅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姿态颇让人有些咬牙切齿,“我竟不知广武君是当世难得一见的大圣人,我这座庙小,供养不起你这尊大神。”
宋猗未收手,被握个正着,卫昭冷哼一声,将她的手挤开。
“公主,会御马?”宋猗有些犹疑。
“难道你不来此,我便用双腿走出西原么?”卫昭冷冷斜她一眼,又觉得这个高度差实在是没有气势,一时间心头火气反而冷却,也不再提让宋猗下马。
她活动一下手腕,打马绝尘而去。
特穆尔部落损伤惨重,遗留下来一片焦土。
两人与骁龙骑汇合后便各自处理起后续事宜,待收尾完成,便离开此地。
宋猗先行,卫昭当夜便手绘舆图,将一份最快捷的行军路线交付对方。
“原来那张舆图是公主手绘。”宋猗围绕在书案前,眼神发亮,一张测绘精致的舆图,对于行军打仗至关重要,其中不仅包含疆域地形,还包括军事部署,物资储藏。这等人才若在军中,该是何等幸事。
“这有何难?”卫昭慢悠悠看她一眼,这人眼瞳极黑,平日里古井无波,此刻却仿佛在闪光,颇有些狗里狗气,“我所经之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想必广武君也是如此,不值当什么。”
她们中任何一人,都不可能时常做这类侦查寻迹之事,不然要斥候兵何用?
“我手中有擅绘舆图之人,可借予将军。”卫昭放下笔,弯唇一笑,“一日百金,久借价自廉平。”
“公主单凭记忆便可凭空绘制舆图,我远不如。”宋猗靠近附身观看那张舆图,并不接茬。
“将军谦虚。”卫昭也并非认真要借,懒得与她打机锋,随口敷衍。
“公主可愿同行?”宋猗道。
卫昭稍有动心,随即拒绝:“你去打仗,我跟上去做甚?原是将军觊觎我手中舆图,待你解决完那五万大军,再说不迟。”
这话说得敞亮,宋猗倒也不恼,接了那张半干舆图,便自行离去。
除开她们最先去到的那片奴隶营,剩下还有男奴以及俘虏。
宋猗将他们收编,命三百精兵驻守,自带着人马浩浩荡荡离开西原。
她率兵离开前,卫昭留在特穆尔部落残骸之中,处理起几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第一件事,便是寻来硝石制冰,将西原王及亲子首级冷冻,放于箱中。
宋猗离去时,将西原王头颅带走。
期间宋猗几度欲言又止,似乎对她冷冻亲子头颅的行为大感震撼,但始终也没说出点什么令人不悦的言论。
这倒令卫昭有几分赞许。
实际上,她本来还打算将两颗头颅带去中州,给她那好父皇一个惊喜。
只是宋猗已替她上奏,也就没什么必要了。
剩下的这颗头颅便是她的第二件事。
卫昭命人将此物送到阿拉坦仓,请娜仁图娅公主亲启。
听闻娜仁图娅当场变色,险些将箱子掀翻在地。
她也上道,当场召请在阿拉坦仓休养的十几位贵族过目,宣誓与晏国势不两立,得到许多支持。
她靠此物撇清与卫昭的合作关系,上位的路途也将平坦开阔许多。
如此,她们便算是两清。
第三件事,卫昭再次前往奴隶营,了解众人意愿。
她给了这群人两条路。
一是留下替她做事,她赠予财产和产业,助她们发展自身技能。
二是遣人送她们回到原籍,她不会给予额外的帮助。
绝大多数女人都想回到原籍,一些不是晏国人也非西原人的女人也因宋猗想去往广武城。
前者让卫昭不觉意外,后者让卫昭不由感慨,救命之恩的魅力果真格外强大。
只有那跛足的幼女愿跟在她身边,她说:“我没有父母,我想在公主身边学习,报公主恩情。”
卫昭乐道:“丁点大心思就这样重,你该找宋猗报恩,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如果不是公主,我早死啦!”小女孩撩开裤腿,露出右腿,上面一道极深极长的伤疤触目惊心。
卫昭思及她的年纪,恍然。
——原来是那个孩子,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