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回到中州,她这十年殚精竭虑,也曾行差踏错,命悬一线。
废了多少功夫,才走到今天。
她算计宋猗入局,对方也得到好处。
可旁人凭什么替她做决定?
最初是景元帝做主,将她送给西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无路可退。
西原王将她身边可用之人逐一杀死,命她日夜跪地侍主,势要将她驯化成温顺的家奴。
势单力薄之时她无力反抗。
杀死老西原王是卫昭第一次尝试。
毒药是从晏国带来,宫闱所藏秘药多如牛毛,她取其中一剂曰“醉生”,藏于指尖。
此药乃是外用,原本用于治疗头风之疾,长期大量使用将会于梦中取人性命。
奚人编发后不常清理自己的头发,她便在替老西原王梳发时将药剂融入发间。
无数个跪地侍奉的日日夜夜,对方的精神也越发恍惚。
她借机救下许多被绑到西原的奴隶,许以利诱,或动之以情,广泛撒网。
这些人分散到各国各地,他们有意无意之中成为她在帝国身上埋下的隐患。
老西原王死前日益暴躁,将他的几个儿子逐一杀死,亦想要杀她。
她与巴图结盟,将老西原王架空,险躲过杀身之祸。
与中原人不同,西原人不在乎名声,只在意结果,巴图借此机会夺取王位。
他的位置虽坐不稳当,但有亲妹妹娜仁图娅的财力支撑,兵强马壮,西原旧部不敢轻举妄动。
西原未乱,她自然未能逃离,像财产一样被新王继承。
此路不通,她本该考虑扶持乌恩上位。
乌恩是她的亲子,但卫昭在扩展自身的势力中也逐渐明白,仰人鼻息过活将始终受人辖制,只有自己手里的能掌控的东西才能成为依仗。
巴图能称王,抛开血统,他手里的兵权,从亲妹妹处取之不尽的财富是他的决胜条件。
第二次尝试,她与娜仁图娅合作。
这位公主起初只是不想自己的财富被不断索取,卫昭窥探到她内心对权力的渴望,一步步将她的产业经营得更广。
她们一同开辟新的通商路线,通过游商将晏国、西原,新罗等国家的商品及技术互相联通。
卫昭拥有了一套完全独立于任何势力之外的,属于自己的资产。
娜仁图娅不仅有金钱,她还有属于自己的领地和矿产资源。
如今有活泛的产业链,她的野心猛涨。
西原各部落本就有女首领,娜仁图娅产生这样的想法并不让人意外。
这也第一次让卫昭清晰地认知到——除了依靠王权,还有第三种方法。
身处西原,无论如何她都是外族人,无法得到更强大的助力,也无法超脱种族的束缚。
她做了第三次尝试。
既受王权践踏,便将这至高至深权力握于手中。
她需先回到权力中心。
晏国向来重文轻武,多年的轻视普遍形成一种社会风气。
久而久之,习武之人越发减少,除少数武将世家外,国内大部分士兵从未上过战场,承受战败风险能力极弱。
景元帝主和,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但没有强大的军事实力,通过和亲赔偿大量的金钱和财帛换来的只是一时和平,如小儿抱金过市,待对方消化完毕,只会更受欺凌。
她要回国,必然要先解决西原的威胁。
卫昭以战养兵,通过特穆尔部落和旧部的摩擦练就私兵死士。
这些人平日里隐藏在随处可见的日常生活中。
他们或是放牧小倌,或是浣衣少妇,或是游商货郎。一旦接到消息便会从各处聚拢,犹如黑暗中她的影子,遇光即现。
作为交换条件,她给出的奖励及其丰厚,也承诺照顾好对方家人。
她和宋猗养兵采取的是同一种方法。
宋猗是她计划里唯一的变数,将她回国的时机大大提前。
景元帝一向主和,宋猗在边关打仗,他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因为近几年西原又蠢蠢欲动,骚扰边境多次。
为免边民生出民怨,他对宋猗的行为乐见其成。
可自从宋猗接连剿灭西原三部,景元帝定然担忧爆发全面战争。
卫昭得到京中消息,掐准时机,将特穆尔部落的地图送往北疆军中,命塔拉部落的奚人假意刺杀使臣,给足宋猗出兵西原的机会。
同时,她也将刺杀使臣之事告知西原王,巴图多疑,并不相信卫昭会因此率兵攻打西原。
十日前,代州传来消息,宋猗已随使臣回京。
巴图大喜,派出大军攻打西径关,这五万大军与宋猗的三千骁龙骑几乎是擦肩而过。
西原王怎么也没想到,宋猗竟真敢率领三千精兵,孤身前往王帐,与卫昭合力将他斩杀。
实际上,就连卫昭也没想到,宋猗竟然会亲自前来,而非留在代州守城。
在图娅公主婚礼上,卫昭杀死曾与她合作的西原贵族。
一部分原因是防止走后留下的暗桩被对方拔起,另一部分原因也是给娜仁图娅种下怀疑的种子。
娜仁图娅今后与活下来的贵族合作,都将会互相怀疑,有所保留。
杀死西原王则是将西原势力彻底搅浑。
一场婚礼,西原上层死伤过半,群龙无首,老西原王一手统一的国度将再度陷入无休无止的权力争夺,无暇顾及晏国,她便可利用这段时间铲除国内的敌人。
宋猗暂时没有了西原王的威胁,只需要消灭特穆尔部落派出的那五万大军,便可安心回京都受赏。
亡国之兵,也不足挂齿。
这些事都进行得顺利,她斩杀亲子,再也无后顾之忧,只需呈上两颗项上人头便可光明正大归位。
宋猗与她没有利益纠葛,原是两清。
可这人竟提前替她请奏,她便算是欠宋猗一回。
她本以为还算了解此人,此刻却觉荒谬。
卫昭有些心烦,干脆不去思考此事。
此刻她骑在西原王的坐骑之上,身后之人与她共骑。
黑马摇头摆尾,很是不驯。
卫昭将宋猗带到这匹黑马身边时,对方那双黑沉的眼睛明显一亮。
广武君来时并未骑她那匹千里马,王帐附近也没有多余的马匹,她们只好共骑。
与一队北疆军会合之后,宋猗下令前往奴隶营方向。
那地方距王帐遥远,并未受火势波及。
宋猗握着缰绳,银甲冰凉,卫昭只能感觉到头顶呼吸之间有些许暖意。
或是习武之人和常人不同,对方呼吸微不可闻,每次间隔时间很长,卫昭下意识按她胸膛起伏呼吸,十分憋闷。
“西原王巴图已死!尔等速降!”宋猗从卫昭手里借来西原王的头颅,悬挂在一杆长矛上,枭首示众。
她的嗓音粗粝低沉,却传出很远,卫昭感受到身后胸膛震动,不由走神。
这人腰腹被捅了两回,只吃了一颗丹药,简单包扎下伤口,竟然就能如此中气十足,先前的虚弱丁点儿不见。
卫昭往后靠了靠,故意抵住她的伤口。
宋猗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淡定得好像没事人似的。
任谁来看,她这身子骨都壮得像头牛。
卫昭继续靠后,此处背风,远离火焰,被夜风一吹,有些许凉意。
卫昭缩了缩手脚,开口命令道:“换个人来喊。”
宋猗低头看下去,又听她叫一声自己的封号:“广武君——”
这嗓音又轻又柔,拖长的尾音像一朵流云。
她又道:“你我目标太大,容意被人一箭射死。”
“此处是奴隶营。”宋猗想了想,取下后背长刀,“你若担心,可坐我身后。”
她们身后跟着骁龙骑百人,卫昭的人手隐没在黑暗中,早已不见人影。
宋猗将手中长矛一扔,被身后小将接住。
卫昭瞥一眼西原王摇摇欲坠的头颅,没有提出反对。
宋猗于是揽住她的腰肢,转身往后一放,两人的位置便颠倒过来。
卫昭身后没了人肉倚靠借力,需直挺身子才能不被马匹跑动颠簸得东倒西歪。
她伸手环抱身前的躯体,跟没骨头似的将全身重量压在对方后背,嘴里恶意道:“总之一箭过来,无论坐什么位置,你我也就成了双雕。”
宋猗没搭腔,只是将卫昭的手往上移了移。
卫昭这才发现无意中按压到她的伤口,心想原来这人还是有反应的。
奴隶营中很是安静,宋猗在营帐中驻马,又将西原王已死之事大声重复一遍。
卫昭悚然一惊,发觉这一回宋猗说的是西原语。
风水轮流转,在这块地皮上,果然人人都掌握好几门语言,现在换到她为此事惊讶。
轮番用两种语言喊了好几遍,终于有人影从营帐中爬出来,对着外面的人猛磕头。
卫昭听出她在求饶。
“放过我们吧!老爷们!我们只是被虏来西原的妇人!”
身穿粗布衣裳的女人声音凄厉而悲苦,却并不敢大声,只不断磕头。
她开口后,又有好几个妇人从营帐中钻出,或是想要逃跑,或是跪下磕头,都是蓬头垢面,面容憔悴。
卫昭听她们开口说话,脸色越发阴沉。
——这些女人,大都是从各个小国被虏来军中,或是被家中发卖到西原的女奴,然而她们来到西原不仅是当奴隶,还被西原士兵当作免费的军妓使用。
这副情形触动她脑海里的记忆,手指不由自主握紧,指甲插进肉里。
宋猗带的路,她是有意为之?
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卫昭下意识收手,难以抑制的恶心感从胃部升起。
宋猗翻身下马,将手中长刀背在身后,走到几个女人身边。
“不必担心,我们是晏国人。”宋猗的声音远远传来,她的声音很轻,“西原王已死,你们可以回家了。”
底下磕头的声音持续着,忽然有人似发现什么,大喊道:“你是女人?你就是广武君!?”
为首的女人颤颤巍巍,摸到宋猗的银甲,死一样的寂静持续片刻。
她突然喜极而泣:“银甲长刀,你是广武君!”
“她……她就是我常跟你们说的那位将军!她来救我们了!”女人回过头,大声喊道:“快出来!我们得救了!”
其余几个营帐窸窸窣窣传来声音,陆陆续续有许多衣衫褴褛的女人走出来。
她们脸上或警惕,或喜悦,或惊疑,在看到银甲将军的一瞬间都化为近乎狂热的膜拜。
她们之中有人伏地不起,表现出比之前深陷恐惧之中更加疯狂的姿态,将额头磕出血痕。
这不太单纯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感激涕零的模样。
——这些人,一直便是如此么?
将一个肉眼凡胎的人,当作神一样顶礼膜拜。
卫昭坐立马上,远远看着人群之中的银甲将军,有些愣神。
她身姿挺拔,背刀而立,在月光下确如降临人间的救世神将,光风霁月。
在那么一瞬间,卫昭似乎也觉得,宋猗理应如此。
奚人如此残暴,难道自己就从未期待过有人救助,未曾将其他人当成救命稻草过么?
她甚至深深仇恨过宋猗,为何对方不能早点出现?宋家为何战败?为何要她和亲西原?
看到这些像货物一样被家人发卖沦为军妓的女人,仿佛看到曾经的自己。
公主和亲,本质上也是一桩交易。
宋猗垂立一侧的手指缝隙中透出暗红色,是之前捂住腹部伤口时因流血不止而沾染。
在不久前,她险些死于稚子之手。
卫昭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悲伤、喜悦、痛苦、迷茫、恐惧,绝望。
将如此沉重的情绪期待投射到活人身上,与求神拜佛何异,又是何其恐怖。
而她们之所以如此,无非是因为自身并无依仗,若人人都能像宋猗一样有傍身之技,又何须依靠他人?
卫昭翻身下马,走到宋猗身边。
“别磕了,来做点正事。”伸脚抵在女人额头与土地中间,卫昭扫视四周,命令道,“会识字算数的站左边,有一技之长的站右边,什么都不会的站中间。”
“都站起来,这里是战场。”卫昭看一眼宋猗,嘲弄道,“广武君是你们的天将神兵,我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