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洋十八岁以前的人生,活得热烈而坦荡,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
所以如果他像其他同龄的男生一样,在中学期间喜欢上一个人,多半会直接放手去追。
先把坊间流传的撩人十八式统统招呼一遍,如果都行不通,就用最后一招死缠烂打,非把人缠得跟他好不可。
只可惜,他过早地遇上了那个惊艳他一生的人。而且他喜欢的那个人,从没给过他这种机会。
苏医生说,回避型最怕的就是情感负担。夏远看似温柔,对谁都好,其实内心筑起的围墙堪称铜墙铁壁。
他把自己困在一座荆棘丛生的城堡里,而且不允许任何人越雷池一步。
如果在他主动对你打开城门之前,过早暴露出你想攻陷城池的念头,这位孤独的国王就会毫不犹豫地拉满弓箭,将你从他的生活中驱逐出去。
苏医生还劝陆洋,说攻略夏远的过程,注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如果他没有做好苦战的心理准备,还是不要尝试为好。
因为如果中途退缩,或者恋爱后又分手,会给对方造成不亚于地球爆炸的伤害。
陆洋还记得自己当初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不会退缩,也不会分手。
在努力把自己修炼成一个钓系的过程中,他发现最难的一件事,就是学会隐藏自己的爱意。
它就像贫穷和咳嗽一样无法隐藏。刚从唇角上按下去,马上又从眼睛里跑出来了。
无论陆洋怎么暗示自己,一旦真正面对夏远,他发现如果仅靠所谓理性,人实在是太容易失控了。
世界上真的存在贝铭恩那样的人吗?明明喜欢岑勘喜欢到可以为他去死,却连躺到一张床上时,都能伪装到天衣无缝。
无法由理性掌控的生理反应除外。
陆洋自认为做不到,所以今天干脆离夏远远一点,只敢透过窗户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没想到,他反而主动来给他糖了。
陆洋暗想,苏医生还是太悲观了,夏远根本没有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他其实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勇敢。
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夏远曾经经历过怎样的至暗时刻。但没关系,他早晚有一天会知道的。
而且等到夏远愿意吐露心声的那天,他一定会陪在他身边。
陆洋所说的夜游,其实就是在这间小院里散散步,顺便探索一下各个未知的领域。
他们没走几步,黄金就悄悄尾随了上来,追着糖包在草地上撒欢,把糖包吓得吱吱叫,扒着夏远的膝盖主动求抱。
陆洋不堪其扰,反手拿出了杀手锏,给两只狗上狗绳。
于是这场听起来很浪漫的夜游,正式变成了饭后遛狗运动。
糖包流浪惯了,十分不习惯被束缚,蹲在地上不肯走。陆洋就教夏远怎么科学地引导它,两人牵着两狗慢慢溜达,走着走着,就绕到了那座粉色小楼右侧的草地边。
“我以前来过这里。”夏远四下打量,随口说,“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
陆洋牵着黄金,也随口问:“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
“也是个救助站。”夏远从回忆里打捞了一下,尝试着跟陆洋描述:“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干净漂亮,楼是灰色的,地方不大,却收容了很多猫猫狗狗。外人进去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生怕踩到它们。”
陆洋俯身摸摸黄金的脑袋,很自然地接话:“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夏远的表情没什么不自然,语气也正常:“那时候小,很想要一条小狗陪我,我家阿姨就带我来了这里。这里的人帮我挑了一只小白狗,又健康,又活泼。我很喜欢,经常偷偷抱着它睡觉。”
“后来呢?”
夏远忽然沉默下来,鼻尖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仿佛那张油墨重彩的微笑面具不小心剥落下来一点,让人窥见了里面那张哭泣的脸。
陆洋直觉这是个突破口,也知道根据心理战术,是时候适当加压了。
可他到底不舍得逼迫夏远回忆那些痛苦的事,刚想揭过这一茬,夏远却率先开了口。
“……死了。”他轻声说, “是我没照顾好它。”
“流浪过的小狗是比较容易生病。”陆洋轻描淡写地说,“或许是救助站的人没挑好,你不需要太自责。”
“不,”夏远固执地摇摇头,“那个人挑得很好。小狗很健康,也不是病死的,而是……”
而是什么呢?他说不出口。
他还记得那时候怕父亲发现,一直把布丁藏在自己的房间里。但那天它可能是没吃饱,趁他去上家教课,不知怎么就跑出去了,还被难得在家办公的父亲发现了。
等他上完课,兴冲冲地要回屋去跟布丁玩,却哪里都找不到它。他想去问保姆阿姨,却被管家无情告知,保姆已经被父亲解雇了。
夏远原本不敢直接去问父亲,一听到这,立刻硬着头皮往书房走去,却只得到父亲一句轻描淡写的“扔出去了”。
那天晚上,因为未经允许,私自带狗回家,夏远第一次被父亲罚跪了整夜。
中途夏饶来书房找书,因为无人可求,夏远只得哀求对方去帮忙找狗。夏饶不理他,径直走出门去,却又在天亮时分,将他心爱的小狗带了回来。
当时他提着一个黑袋子,把夏远带到卫生间刻着维纳斯雕像的水池边,一言未发,将袋子里面的东西倒出来给他看。
因为没有提前打预防针,所以夏远在当时受到的冲击,成了他往后很多年梦魇的来源。
里面是被汽车碾压到七零八落的小狗尸体,和倒出来流了满地的血水。
“你不是喜欢它吗?”
夏饶掏出胸前的钢笔,弯腰把那颗血淋淋的心脏挑到夏远面前。
“严格来说,这也是它。” 他饶有兴味地问,“现在还喜欢吗?”
夏远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答的了,只记得自己扑到水池边,一边哭一边吐。
他从没有那么憎恨过自己,怪不得任何人
为什么不能等我回来再处置?
“父亲常说玩物丧志。被你喜欢到瞒着父亲也要带回来的程度,就是它的原罪。”
夏饶投过来的目光中毫无怜悯:
“父亲没有让你亲手杀死它,已经很仁慈了。”
明明还在夏天,夏远却忽然觉得很冷,冷到连牙齿都在打颤,仿佛又被拖回了数年前那个令心脏钝痛的寒冬。
指尖忽然传来异样触碰,是某人的手指像热烘烘的猫科动物般,慢慢侵入他的每个指节间,如同夜行于一片湿热丛林的腹地。
最终十指交扣,泛着薄汗的手心紧紧相贴。
陆洋的手掌很暖很热,借着这点热度,夏远从那片寒冬中毫不留恋地抽身。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软弱的小男孩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直接问。
“我只是觉得,岑勘这时候应该会很想牵贝铭恩的手。”陆洋不动声色地说,“你太不敬业了,还得让贝铭恩主动。”
夏远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了一个,标准岑勘式的笑容。
他看着陆洋,笑得眉眼弯弯:“你的手心很软,大侦探。”
陆洋眉头一挑,发现夏远一旦岑勘上身,各种情话都能信手拈来。他想听得不得了,于是学着贝铭恩那样冷漠地问:
“你还会说什么漂亮话?”
“嗯……猜猜我有多爱你?”夏远朝着那轮上弦月比划了一下,“我爱你,一直到月亮那么远。”
陆洋感觉自己的心脏漏跳一拍。为了掩饰这份心动,他立刻冷冷地问:“这话你对多少人说过?”
夏远赶紧举起手来:“亲爱的,我发誓,我只对你说过。”
这只能听不准亲的前提下,进行这样的对话,简直是对心脏的一种折磨。
陆洋索性不再言语,手也松了开来,又恢复了最初和夏远一起在月光下漫步的状态。
幸好,他刚才莽撞出击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陆洋装作不经意间往体育器械区那边看了一眼,正撞上谢星文匆忙收回手机的背影。
他就是故意要让谢星文看到。
吃过晚饭,谢星文就从玻璃房里溜了出来。他坐在秋千上,向潘嘉进行着每天的例行汇报,顺便抽根烟。
不过,汇报每天的工作内容就算了,为什么连夏远每顿吃了什么都要汇报?
谢星文暗暗腹诽,但为了讨好金主爸爸,只能照发不误。
就在他编辑好信息,打算点击发送的时候,偶然一抬头,忽然发现夏远和陆洋也并肩从小楼里走出来。
这两个人一人牵着一条狗,俩人还手牵着手,有说有笑,氛围十分和谐,让谢星文想起大学时每次去操场跑步,总能碰到一对对手牵手压操场的小情侣。
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份对金主而言十分重要的情报。于是他火速把两人牵手的那一幕抓拍了下来,和信息一起发给了潘嘉。
原来潘嘉几乎从不回复他,可这回照片刚一发过去,潘嘉立刻就发了“???”过来,还发语音问他什么情况。
谢星文表示自己也不清楚,马上过去刺探一下军情。
放下手机,他把烟掐了,从秋千上站起来,一边向两人走去,一边待会想着向夏远搭话的借口。
可没想到,还没等谢星文赶到,那个叫狄亭的小子就不知从哪冒出来,抢先一步到了夏远面前。
“夏远前辈,”他听到狄亭说,“这是我送您的开机礼物。”
天色很暗,谢星文往狄亭手上看去,只能看清那是个很有质感的手袋,也不知道是哪个品牌的高奢。
距离夏远送大家那个寒酸的棒棒糖才不到一小时,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准备好回礼?
肯定是早就备好的。
现在这些有钱人家的小孩,真是一个比一个精。
谢星文在心里暗骂一声,立刻浑身去摸有什么能送的,却悲哀地发现他现在身上最值钱,只有正戴着的手表了。
可这个绝对不能送人。
谢星文正犹豫,就听到狄亭又开口了。
“前辈,之后的考核我担心通不过。”他姿态很低地恳求,“您可以再指导我一下吗?”
就是这个机会!
谢星文整理了一下衣领,满面笑容地走上去,挨个打了圈打招呼,目光在夏远和陆洋缠在一起的那双手上扫过,假装视而不见。
“正好大家都在,不如我们仨一起对对戏吧。”他提议道,同时深深叹了口气,“变态的感觉,实在太难找了。”
“我们也是在找感觉。”夏远举起手来大大方方地展示给他们看,“像这样,在模拟剧里面的场景。不过大家都是专业的,对你们估计就没用了。”
狄亭慢慢张大嘴巴:“前辈好认真啊。”
他之前一直以为夏远对配音都是玩玩罢了的心态,因为随随便便就能站上别人一辈子也达不到的高度,何必全身心投入?
没想到,他根本比自己用心得多。
正这么想着,夏远又将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再伸出来时,摊开的手心里静静放着一管口红。
他没敢看陆洋的表情,直接对着狄亭说:
“我跟岑勘个性的重合度为零,所以实在无法入戏的时候,我会尝试像他一样涂上口红。结束时擦掉,提醒自己该出戏了,就不会陷在那个情绪里出不来。”
狄亭的嘴巴顿时张得更大了。
夏远不管他怎么想,只管将自己的建议说出来:“你们也可以根据剧中人的特点,准备些小道具之类的,帮助自己入戏。”
他知道自己这种方法,在外人看来可能有点奇怪,不过他亲测有效,所以对后辈也愿意倾囊相授,就像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前辈当年做的一样。
狄亭沉默不语,目光闪烁了好几下。就在夏远以为他难以接受自己涂口红这件事时,他竟然开口问:
“那前辈你……你喜欢什么牌子的口红?我下次买给你。”
夏远一愣,哭笑不得,刚要拒绝,旁边一直没说话的陆洋却忽然开了口。
“不用麻烦了,”他很客气地说,“我会给他买的。”
不知为何,狄亭似乎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点带着威胁的火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