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阳亲自去了丰兴郡一趟, 来回两天。
回京径直到了丞相府向齐烨述职。
将所有事情汇报之后,他迟疑看着齐烨,问出比较关心的事情:“丞相……”
齐烨手里拿着穆阳交上来的折子细看, 听到晏承书, 抓着折子的手微微一颤,闭目:“解药的事, 目前还没有眉目。”
他不敢主动想, 即便晏承书从未表现出过痛苦, 但能让那样一个哪怕带着致命刀伤, 都能风雨无阻出去应酬的人连下床都艰难, 他该有多疼?
顶着那样狰狞的伤疤,从苍阳郡赶回京都, 又马不停蹄为他登基的事情奔波, 晏承书一日都不曾停歇过。
齐烨至今记得除了晏承书以外,另外两个死囚喝下醉生梦死之后的表现。
他卑劣地想看晏承书求饶的样子, 现在却惊恐晏承书云淡风轻,不肯吐露真实感受的表情。
他愧疚、担忧, 甚至疯狂自责, 穆阳离开之后,他再也没敢去打扰过晏承书的休息。
他像个懦夫, 只敢躲在假山后偷窥。
运气好的时候, 晏承书开着窗户,倚靠在书桌前, 苍白的面上带着温润的笑意, 狭长丹凤眼微眯, 显得干净又温暖。
这样的笑容, 他以前为何觉得面目可憎。
坏的从来不是晏承书, 而是他那双被蒙蔽的眼睛。是他的愚昧短视,所以犯下弥天大错,该痛苦的是他。
晏承书无罪。
穆阳见齐烨陷入沉思,抬手告辞。
他走得并不快,频频回头看晏承书卧房的方向,最终没有过去打扰,沉着脸往外走。
只是刚走到花园的地方,突然听到有声音在叫他。
穆阳下意识回头,看到特地守着晏承书的太医正朝他追来,脚步立马停下,转身:“太医?”
太医急吼吼朝他跑过来,喘着粗气,手里还抓着几包油纸装着的药,伸长手递出去。
穆阳上下看了看:“有什么事吗?”
太医堪堪将气喘匀,把手上提着的药包塞到穆阳手上:“我早些时候去帮穆太尉问诊,没帮上忙,这是后来改进之后的药,这几副药下去,应该就能醒过来了。”
穆阳阴霾了一路的表情骤然松快了许多:“你说的可是真的?”
太医点头:“差不离,这药我仔细看过了,没问题!”
连日来的乌云被掀开,穆阳当即抱拳,面上露出笑意:“多谢太医了!”
他低头看那药包,父亲昏迷许久,终于有了办法。
“别谢我了。”,太医苦笑:“方子是丞相给的,我从医这么多年,自认医术不差,但和丞相交流,才知道天外有天。”
穆阳捏着药包的手微微一紧,面上笑容迅速消失,他缓缓抬头,看着太医:“他会医术?”
太医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苦着一张脸:“丞相会医术,善识药材,我给的吊命药丸,由百多种味药炼制而成。为了便于入口,我在里面加了许多蜂蜜盖住苦味,但丞相依旧能一口尝出里面的味道……”
他偷偷观察穆阳表情,见穆阳没有不耐烦,才敢继续道:“这段时间和丞相探讨医术,说来惭愧,我远不如丞相。”
“我斗胆向陛下讨要过盛醉生梦死的酒壶。”
“恕我直言,醉生梦死里的东西,我等学医的人,但凡有一点警惕之心,就能很轻易就闻到里面的药味。”
“我学艺不精,闻不出来经过酿制发酵后的药属于什么药材,但丞相应该是可以的。”
“就算闻不出来,到嘴里,也该明白了。”
“尝到就赶紧吐出来,时间是绝对够的,但他咽下去了,还喝了许多。”
太医不知道晏承书主动喝毒酒的事情早就在齐烨穆阳这边被看穿。
他只是最近一直和晏承书相处,渐渐感受到晏承书并不如传闻中那般,甚至是个很温柔的人,试探着向穆阳求情而已。
晏承书权倾朝野,怎么会主动喝下毒酒呢?
就算真的罪该万死,就让他直接死去也好,何必这样拖着,让人煎熬。
他完全没想过,他这样一句话,对穆阳来说有多震撼。
堪比一道惊雷。
怀疑是一回事,真正找到证据之后,带来的震撼远比当初的猜测来得要让人难受。
也就是说,他们沾沾自喜的手段并不高明,甚至简陋到能被晏承书一眼看穿。
但他还是喝了。
穆阳想得更多一些。
他此刻仿佛就坐在几天前晏承书喝醉生梦死时对面的位置。
他眼睁睁看着晏承书将酒杯放在鼻尖轻嗅,知道这是一杯加料的酒,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包容了这个错漏百出的局,淡笑着喝下去。
所以齐烨当初说晏承书的一切反常都有了答案。
他在酒入口之后立马就明白过来,醉生梦死的毒药并不足以让他立刻死去。
所以他拿过酒壶,一杯接着一杯,试图多喝一些,早点达成死亡。
或许才喝到第二杯,他就已经开始疼了,但他还是继续,面不改色的继续。
这是他对自己实行的凌迟。
每一杯醉生梦死带来的疼痛对他来说都很真实,只是他未曾想过,哪怕喝完一壶,他都没有得偿所愿。
他面不改色承受着连杀人越货的山贼都承受不了的痛苦,忍受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质问。
几次吐血昏迷,他心中是否有过后悔?后悔不该给这些白眼狼一般的人毒杀他的机会?
穆阳手里抓着那副药,太医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不知道,等再次回神,他已经走到了晏承书卧房外的假山处。
他那双布满迷茫和慌乱的眼睛看到了同样矗立在假山旁的齐烨。
齐烨双目定定看着晏承书卧房的方向。
穆阳的目光顺着齐烨的视线望过去。
晏承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窗边。初秋的天气还有些闷热,火气旺点的人身上还有汗。唯独晏承书,裹着一件披风,只露出来一张苍白隽秀的脸。
他手从披风下露出来,执笔,微动,一脸专注地看着笔下的纸。
他的侧脸如上次所见一般专注,专注又虔诚,就好像除了笔下万千,所有东西都已经不在他眼里了。
穆阳陷落在沉思里,一阵风起,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心头便是一阵不妙。
猛地抬头望去,果然看见晏承书已经咳嗽起来。
晏承书有些支撑不住,颤颤巍巍伸手想要关窗,抬眸时,却不经意间和假山附近两人对视。
晏承书清浅的眼瞳微微一愣,齐烨和穆阳什么时候来他门外的?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刚写的字。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他怎么老爱在这当口写这种东西。
有上次被齐烨夺走宣纸的阴影在,晏承书这次不敢轻举妄动,咳嗽着探手,小心翼翼关窗。
他这个过程因为咳嗽的原因,显得有些艰难,但最多也就几秒钟的事。
刚关上窗户,还没来得及把字迹毁尸灭迹,门就让人打开了。
晏承书不动声色重新拿起一张空白宣纸盖在之前写的字上。
看着门口从屏风处绕进来的两人,淡淡道:“有事?”
晏承书说话的时候,还在低低咳嗽,穆阳呼吸微乱,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齐烨抬腿靠近,刚刚在外面的时候,穆阳将全部都告诉他了。
他比穆阳还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晏承书是否在喝下醉生梦死之前,就已经看穿了这个局?
只是当他张嘴想问的时候,看着晏承书颤抖的身体,却不论如何都问不出口了。
他要问什么?能问什么?
如果晏承书回答是,那他该如何面对晏承书轻而易举喝下那杯根本瞒不住他的毒酒的事?
两人一个比一个沉默,晏承书还想再问,喉咙阵阵发痒,咳得半天直不起身。
先前还默不作声的穆阳闷着一张脸,把手里东西放在一旁柜子上,走到晏承书身边,将他打横抱起,放到床上,一声不吭给他盖被。
晏承书哪见过这种阵仗,看着穆阳星眸剑眉的侧颜,惊得差点从他怀里滚出去,直到被放到床上,他身上还穿着披风,就被穆阳整个裹到了被子里。
晏承书:“……”
他现在撑起来脱个披风是不是有些不好看。
还不待他走神,穆阳弯身给他掖被子的时候,晏承书突然听到一声极浅极浅的道谢声:“谢谢。”
穆阳依旧是一张不苟言笑的表情,视线始终躲避,不和晏承书对视,但从他轻柔的动作能感受到,他已经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最多。
晏承书想起刚刚穆阳放在门口柜子上的药包,叹息。
穆国烈是齐烨和穆阳的最强外挂,手里掌握着齐国的军权,在齐烨没有立起来的时候,初醒过来的穆国烈立马就开始上手帮他。
晏承书从剧情里知道,穆国烈这次没有修养好,强撑着身体帮了齐烨三个月,便匆匆离世了。
那是对齐烨事业打击最严重的一次,也是对穆阳精神打击最严重的一次。
晏承书想着,现在自己将手里的私兵交出去,齐烨自己有了人手,便不需要穆国烈再跟着操劳。穆国烈再能早日醒来,也多一线机会调理,不至于早早去世。
他自己在齐烨和穆阳眼里早就洗干净了,也不在乎这一桩一件的。
晏承书没有回应感谢,只是叮嘱道:“穆太尉早些年在战场上受过不少伤,身上带有暗疾,之后醒来,三个月内不可过于劳累,休养半年,方可痊愈。”
他感受到穆阳的手顿了一下,再次出声,却不是刚刚的话题了:“丞相,醉生梦死的解药,您自己能配比出来的,是吗?”
晏承书:“……”瞎说什么大实话。
他心虚地闭目:“醉生梦死,无药可解。”
说完,便感觉脸颊上微微一热,一滴水珠顺着他面颊往枕头滑落。
晏承书惊愕睁眼,正好看到穆阳未来得及擦拭的眼泪。
穆阳陡然起身,后退两步,用力擦去眼底怯弱的眼泪,再次出声,无比笃定:“您会解。”
他声音变了,沙哑,裹挟痛苦:“您不愿意。”
齐烨豁然抬眸,震惊地看着晏承书,正好捕捉到晏承书眼底一闪而过地躲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