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水北调连接线工程迫在眉睫, 齐烨和穆阳连夜做好章程,却是在实施上犯了难。
齐烨现在还没有完全掌握大权,动用他自己在暗地里的人手倒是可以, 但做这种大动作, 势必会导致他的所有底牌提前暴露在众人面前。
现在敌明我暗, 他还有时机发展壮大, 一旦他在明,曹禺绝不允许他有朝一日大权在握,只怕会立即对他出手。
到时候他的抱负,还有齐国大半江山百姓的身家性命, 便不受控制了。
穆阳静静看着齐烨, 等他做决断。
齐烨只用了半柱香不到的时间就做出了选择。
暴露就暴露吧, 最难的时候都过来了,没道理有权力之后反倒畏手畏脚起来。
至于曹禺阻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总会有办法的。
他写了密信, 正要让人送出去, 晏承书那边的守卫突然来消息, 说晏承书醒来了,要见他。
齐烨和穆阳对视一眼, 纷纷从对方眼里看到紧张,迅速起身出去。
路上,齐烨问过来传讯的守卫:“丞相可有说有什么事?”
守卫告罪:“并未,丞相身体大不如前,说话间便是急速喘息, 属下不敢耽误, 赶紧过来请您。”
齐烨心头一沉, 守卫的话像是一柄重锤,狠狠撞击在他胸口。
是的,晏承书活不长了,他亲手下的毒……他喉咙发干,问起他其实很清楚答案的问题:“今天,是第几天了?”
穆阳脚步微顿,就听守卫道:“回陛下,第八天,还剩七天。丞相每况日下,属下们尽力照看,尽量保证他能活着受罪到最后一天。”
大步迈开的步伐不知道为何再也前行不下去,齐烨站定,双目顿时充血,瞪着守卫,五脏六腑像被谁拧在一起狠狠揉搓。
守卫的话,直接掀开了他身上所有粉饰太平的遮羞布:“闭嘴!朕要让他长长久久,健健康康,没病没灾的活下去!”
“解药的事,多找些人跟进!”
“是。”
守卫退开,齐烨带着穆阳,快速到了晏承书房门口。
这次门口多了一面屏风,他们推门,不用再担心门外的风直接吹到晏承书身上。
他们能听见晏承书低低跟太医说话的声音,不抱偏见再去听那声音,分明温润柔和,君子端方,不见半点城府:“你这药丸,花了不少功夫吧。”
太医:“丞相好眼力,这药……”
太医絮絮叨叨跟晏承书说了许多,晏承书没有精力回答的,便由太医自己补上。
齐烨和穆阳站在屏风后一会儿,朝里走了进去。
太医面上正带着笑容,眼神也很亮:“丞相对医术的研究实在令臣……”
说到一半,太医眼角余光看到齐烨的身影,嘴里的话瞬间打住,一脸受了惊吓的表情,连忙回头跪下:“参见陛下!”
他懊恼自己跟晏承书聊天的时候忘了管住嘴,一口一个丞相。晏承书本就是齐烨的眼中钉肉中刺,自己这几口丞相,简直是拿着刀往齐烨肺管子上戳。
太医表情一下就苦了,表情慌乱,自打嘴:“陛下恕罪……”
齐烨比太医还要慌,紧张看着晏承书的脸色,急忙打断太医声音:“丞相可有好些了?”
太医愣住。
嗯?
陛下称呼的什么?
晏承书注意力不集中,听到声音才缓缓抬头,看着一路赶过来的齐烨和穆阳,回头朝太医笑了笑:“你先出去吧。”
太医如蒙大赦,向晏承书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连忙跑了出去。
太医离开,这屋子里就只剩下晏承书和齐烨、穆阳了。
他们俩自认罪孽深重,正要开口,晏承书斜靠在床边的头微微泄力,再往旁边靠了些,看向不远处的凳子,动作随意:“坐。”
他眼里全是坦然,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好像并不在乎自己的结局,也不在乎是不是会被误会,就那样轻描淡写,随口对着两个谋害他的人说,坐。
像是有奇怪魔力,齐烨和穆阳就像是被人按着一样,坐到了桌前。
晏承书望着他们中间的小桌,眼神恍惚了一瞬,祭奠他死去的完美任务完成度:“既然你们连解决春汛的办法都没有,想必还没有接手苍阳郡的私兵吧。”
齐烨心头大骇。
就在不久前,他气急败坏,试图用苍阳郡刺激晏承书。
那时晏承书漫不经心,他还以为对方有恃无恐,原来那私兵竟然是给他准备的不成?!
晏承书看着齐烨:“苍阳郡黑风寨,你们拿着我令牌,想来已经进去过,见过统领方钊的样子了。”
齐烨呼吸微窒:“是。”
晏承书:“那就派人去找他吧,跟他说,让他带人去处理水利的事。”
齐烨本痛苦万分的眼神瞬间掀起万丈波澜,他看着晏承书:“给朕?!”
晏承书没管,继续道:“方钊是丰兴郡下河村的人,他老娘行动不便,一直在下河村守着家,寸步不离下河村。将春汛一事告诉他,他会知道怎么做。”
“私兵由他一手训练,有他的话,所有人都会听从你们的差遣……不过你们得告诉他,我已经死了。”
或许是被死字刺中了,一直没说话的穆阳豁然抬头,看着晏承书:“丞相!”
晏承书盯着桌面的眼神略微收了收,长长叹了口气。
没听错的话,两个人都开始叫他丞相了吧。明明前不久还直呼大名。
任务是彻底凉了,真好,呵。
穆阳看着眼神黯然的晏承书,心中震动如擂鼓,这一切果然是他算好了的!
他们之前调查过,前往黑风寨训练私兵的人,正是当年跟着晏承书一起从黑风寨死里逃生出来的十几人之一。
那些人在晏承书手下不同地方担任要职,这段时间已经陆陆续续揪出来许多。
他们所有人都有个共同点,就是对晏承书忠心耿耿,不论如何拷问,都不会告知一丁点有关于晏承书的消息。
晏承书让他们告诉方钊他已经死了,或许就是为了让方钊放心的换主。
晏承书,算无遗漏!
是他们自己耽误了太多,不然按照晏承书的安排,他们早就该查出方钊的事情,能立刻收复私兵,至此,他们便能再也不惧曹家。
这一桩桩一件件串联起来,从漫长的多年前就开始修建水利、杀山贼、占山练私兵,囤积粮草,收拢权势。
穆阳心头震撼,从未有过一个人能给他带来如此毛骨悚然的感觉。
有的人,走一步看一步;有的人,走一步看是十步;而晏承书,从回京都起,就已经看到了快要九年后的今天。
他究竟还有多少布局是他们未曾看见的,花费九年,为自己铺下漫漫死亡长路,就为了一个山河无恙的齐国?
那些安放在他身上的贪污罪名,到底真相如何,他竟然一点都看不穿。
这样缜密的计划,若非晏承书亲口承认,谁会知道,原来他在背后做了那么多?
晏承书说完之后,本来是等两个主角自己联想后续办法的,谁知道就穆阳突然叫了声丞相后,竟然都不说话了。
无奈,只得自己说清楚:“曹家劫走粮草,方钊必然会出来看情况。他们不会大摇大摆从苍阳郡来京都,只能选择绕山爬行。来的路有两条,但方钊自小在丰兴郡长大,对丰兴郡的地形更为熟悉,一定会优先选择熟悉的地方。算算时辰,私兵的第一小队估计快到了。”
这意味着,他们想要打通南北水路的第一关,已经有人手过去了。
时不待人,晏承书看向齐烨:“派人去吧。”
齐烨手里不知道哪儿抓的个杯子,在晏承书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手上一个不稳,杯子摔了下去,掉在地上,碎成几块。
他傻愣愣看着地上杯子的残骸,心跳就像是四分五裂的杯子一样,乱了。
晏承书见他没反应,加重声音问了句:“陛下?”
齐烨手再次抖动,他受惊一般蹲下,伸手去捡地上的杯子碎片:“知道了。”
晏承书无言地看着一国之主乱了神一样在地上捡碎片:“小心割手。”
话音刚落,齐烨的手就撞在锋利的缺口出,鲜红珠沾染在白玉般的杯壁上,刺目极了。
在谁都没看到的地方,齐烨慌乱眨眼,浓密眼睫下,坠落一颗透明水珠,正好砸在杯壁血珠上,晕开一大片。
房间两人静静看着那抹血痕陡然晕开,齐烨豁地站起来,手里还抓着一片碎瓷片:“丞相为何要为朕做这么多?”
晏承书微愕,目光放在那碎瓷片上,总觉得这样捏着容易受伤:“这件事很重要吗?”
齐烨红了眼,摊开手,将碎瓷片放到桌上,才等到晏承书那双眼睛看向他的眼睛:“重要。”
晏承书被齐烨眼里饱含的各种炽热情绪烫伤,突然挪开视线,语气也不那么自信起来:“……你是皇帝。”
“皇帝的位置也是你给的。”,齐烨笑得比哭还难看:“丞相,我以前不是皇帝的,我什么都不是。为什么选我?”
晏承书被问懵了。
当然是因为齐烨年纪小好拿捏,但他现在好像已经把原主洗白,所以他还能有什么说法蒙混过关?
过了良久,晏承书都没有想出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见齐烨越来越红的眼睛,他不由得心头一颤,逼自己冷声:“你现在应该做的事是赶紧让人去联系方钊。他到丰兴郡,或许会顺路去下河村见一眼老娘,你的时间不多,等他上京或者找上曹家,你的后盾就没了。”
见齐烨还想说什么话,晏承书一个头比两个大,连忙摆手:“出去。”
他动作太大,牵扯到身上陈年暗疾,喉头再次腥甜,猛地躬身咳嗽,长长久久,不得安宁。
齐烨慌乱过来,伸手扶住差点栽倒在地的晏承书,声音又惊又俱:“丞相!”
晏承书撑着床栏起来,毫不在意地擦去嘴角血液:“去吧,别待着了。”
他云淡风轻,齐烨心口像是被谁插了把刀子,连话都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