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阳一语惊醒梦中人, 齐烨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晏承书身上花费的精力太多了。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好现象。
近有曹家觊觎,远有乌国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之下,他现在沉溺于晏承书一个手下败将的事情, 确实不应该。
齐烨点头:“朕知道了。”
“朕会立即派人彻查晏承书府上所有的东西。”
那些反常……虽然晏承书即将死去, 即便是再也得不到解释, 也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自己能活下来。
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探究世界。
齐烨这么想着,雷厉风行做了决断。
他将丞相府当作了自己秘密处理事情的据点。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暂时还没将晏承书的罪名公告天下, 上次所谓的抄家,其实只是当着晏承书的面把那些东西从房间里搬到库房去而已。
虽然他确实很需要钱, 晏承书府上的东西能解他很多燃眉之急,但至少现在, 那些东西还不能大张旗鼓地搬出去。
这段时间他频繁前往丞相府, 用的却是晏承书的渠道对外宣传消息。
这些有底蕴的人敢瞧不起皇帝, 却没几个人敢瞧不起实权在手的晏承书。
但他皇帝的身份也有个好处。
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对晏丞相格外青睐了,恨不得天天住在他府上,彰显丞相尊贵。
因着这件事,晏承书在平头老百姓中间的名声又大了几分,老百姓可不知道皇帝是不是傀儡,他们只知道皇帝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连皇帝都那么重视晏丞相, 那他权势一定很大。
前来送礼的商人小官络绎不绝,齐烨坐在晏承书的书房, 来者不拒, 狠狠体验了一把当贪官权臣的感觉。
他这个做法简直天衣无缝, 所有的骂名都在晏承书身上。
就连曹禺都忍不住摔笔骂道晏承书的吃相越来越难看,那些小门小户的钱也好意思在门口大张旗鼓的收。
曹氏祠堂里,曹禺身边围着几位族公和一些出息的子弟,大家一起分析商量最近发生的事情。
曹禺的小儿子嘲讽道:“不愧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人,有几分聪敏,但难掩市井气息。晏承书这是又想出来新的敛财办法了,真是不折手段,小皇帝哪里是青睐他,怕是被他逼得不能不去罢了!”
“就是!小皇帝常年龟缩在深宫,连上朝都不敢大声说话,晏承书想要扯他大旗做事,还不容易?”
“他这么做太不讲究了,我听说他家小厮连邻居的鸡都收。”
三族公拍了拍桌面:“这些话留到后面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打压他嚣张的气焰。”
一屋子人七嘴八舌头脑风暴,曹禺从一开始发怒之后,便不再说话,等所有人发言完毕,他才最后拍板。
“他最近实在嚣张,敢将陛下三番五次‘请’出宫内,我们为人臣子的,总要为陛下鸣不平才是。送往苍阳郡的粮食,找人劫了,让他收敛一点。”
苍阳郡,便是原主囤养私兵的地方了。
在私兵的事情上,晏承书相当谨慎,书房里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信息,连如何运送粮食,都让人摸不着头脑。
齐烨他们正愁找不到地方,曹禺一动,他派去盯曹禺的人立马就给了反馈。
曹禺劫下大量来历不明的粮草,齐烨连忙让人过去拖住曹家,自己却是赶紧让人观察起附近几个郡县来。
为了便于转移,囤积私兵的人并不敢藏太多粮食在私兵所在地,这边曹家断了晏承书的粮,只怕用不了多久,那群私兵就会浮出水面。
现在派人前去干扰曹家,便是给私兵断粮的时间。
也是他能将晏承书藏起来的最后一段时间。
*
此时距离晏承书中毒已经过去四天了。
废掉晏承书之后,许多事情就只能齐烨自己来操心,晏承书看似只会贪赃枉法,但实际上手里的活儿还真不少,为了不出纰漏,齐烨这几天忙得空前绝后,连穆阳都被他丢出去探查,一时间谁都没时间来观察晏承书的情况,只剩下四个守在晏承书门口的看管。
现在终于到了敬候佳音的时候,齐烨突然闲了下来。
短暂搁笔的时候,齐烨甚至有种不知道做什么的感觉。
外面天气实在晴朗,齐烨看向窗户外已经在掉落的树叶,索性起身,不如抓住夏季最后的小尾巴,出来晒晒太阳。
只是一到外面,闲庭信步,入目全是陌生画面,时刻提醒他一个皇宫主人不敢在自家处理公务,只能来这丞相府躲着。
……
这段时间他占据着晏承书的书房,在里面看到不少珍藏的旧书,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批注,虽然已经泛黄,但能看出来字迹轻灵飘逸,有种浑然天成的灵性。
还有很多古书典籍,被保存得很好,妥帖地放在背阴的地方,上面有翻看数次的痕迹,但没有任何污渍沾染,更没有批注或者折角的存在,不难看出书房主人是个爱书之人。
想来当初那个埋头学习的少年,眼里也不全是权势,留下的珍爱书籍的习惯始终没变。
只是人都是会变的。
再看后期晏承书和人交流的信笺,字迹越发虚浮飘渺,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世俗浮躁。
齐烨不禁想起自己。
当年不过是最没有可能继位的小皇子,浑浑噩噩在上书房跟着兄长们一起念之乎者也。真正要当皇帝的太子哥哥由小皇叔亲自指导,从小学的,便是横渠四句……
齐烨眸光闪了闪,不想在这个时候想起晏承书那个煞风景的人。
小皇叔那样温柔的一个人,教出来的太子哥哥也一样温柔,是所有弟弟妹妹向往的大哥。
便是这些野心家,在小皇叔死后,接着逼死了太子哥哥。
什么都变了。
就连晏承书那样一个落魄户都能踩到他头上去。
但凡小皇叔或者太子哥哥在,这些人有谁敢掀起波澜?
齐烨沉浸在回忆中,再抬头,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晏承书卧房窗前不远处的假山边。
守在晏承书门口的守卫准备过来,被齐烨抬手止住。
站在他这里,能清晰看到晏承书正站在书桌前,手里执着毛笔,正专注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那天过后,齐烨没有再关注过晏承书本人的任何消息,不知道晏承书什么时候醒来的,更不知道晏承书后续是否发出痛呼,他默认这件事只需要等待曝尸环节,便没有再任由自己分心。
只是看到晏承书换下了那天沾血的中衣,才恍惚想起来,好像有段时间没来过了。
晏承书看上去清减了很多。
当初分外咄咄逼人的气势此时被尽数收敛,专注看着笔下纸张的时候,表情竟然难得的柔和。
初秋的阳光柔和了许多,晏承书身上洁白的中衣再也不会刺目,举手投足间,那颀长清瘦的身躯,尽显世家风流,仪态浑然天成。
这看上去哪有那个莽汉一样,疼得连身子都直不起的样子?
齐烨直觉不对,那日酒壶的酒被晏承书尽数喝完,但其实还剩一杯。
他当时为了麻痹晏承书,斟了两杯酒,一杯在他自己这边,另一杯递给了晏承书,只不过他没喝。
在产生疑惑后,他曾让人将剩下那杯酒赏给了死囚里另一个穷凶极恶的匪徒,只是后来也忘了关注。
齐烨看着晏承书,朝后面抬了抬手,立马便有人过来行礼:“陛下。”
齐烨没有回头,直直看着晏承书的方向:“去问问,喝了醉生梦死那个死囚现在的情况。”
“是。”,刚出现的人迅速消失在眼前。
齐烨就这样静静观察着晏承书的表现。
他不信晏承书一点疼都没有,他定然是在强撑。
果不其然,齐烨发现了漏洞,晏承书写字的时候,身体并不能完全保持平衡,当他动作大一点的时候,就会露出来另一只手,正撑着桌子。
这个发现本该是令人欣喜的,晏承书确实很痛苦,但齐烨却难有什么高兴的反馈。
这能代表什么?
晏承书疼,可他忍住了,他甚至能练字。
他想看的是晏承书痛哭流涕地求饶,让他生不如死的忏悔自己所犯下的罪。
而不是现在这样,为了能吊住晏承书的命,让他住在宽敞明亮的房间里,还能有闲心写字。
他凭什么这么悠闲?
正待齐烨要上前的时候,却突然见晏承书手上抓起刚写好的字,连带放在一边的纸张,叠在一起,勉强稳住身体身体,就要放到旁边一直燃着,但他起初根本没注意到的油灯上点燃。
齐烨不知道哪儿来的奇怪动力,连头脑都还没来得及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人就已经先冲了出去,几下跑到晏承书窗边,伸手夺过那叠纸,迅速将火抖散,就要摊开看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晏承书:“!”
齐烨搞什么!
晏承书正在写祭司布置的每日一练,好不容易写下两张就没力气了,便想着先将字迹烧毁。他本就站不稳,猝不及防被齐烨抢纸,躲避的时候,脚上瞬间就站不稳了,猛地摔倒在地。
他摔得脑子发懵,仍然是惊呼一声,眼神惊恐,瞪着齐烨:“齐烨!别看!”
他惊到甚至忘了称呼陛下。
那两幅字是真不能让齐烨看到!
救命他的字迹根本和原主不一样,还有那两幅字的内容,他刚写的横渠四句和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那两句话谁写都没毛病,唯独原主这样的人写下来,是会出大问题的!
齐烨搞什么,连着四天没来,非得挑他终于忍不住起来练字交字帖的时候来是吗!他都烧了半个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