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烨手里攥着那把茶壶, 重新将视线投注到晏承书身上。
晏承书还在持续不断地咳嗽,他面色早已不是单纯的灰白,而是在阵阵咳嗽中, 憋出一抹酡红。他衣服上一片狼藉,手上也沾上了血迹,就连身下的软垫都是一片鲜红,凌乱不堪,唯独一双眼睛始种淡然, 像是所有的痛苦都不属于他一般, 他整个人早就抽离了。
齐烨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明明这般狼狈,可晏承书好像至始至终都没有求过饶。
除了根本忍不住的咳嗽, 他甚至连痛呼都没有。
醉生梦死这种阴狠的毒酒就连江湖上都少有,齐烨抱着折磨晏承书的想法让人带回来之后,曾亲自在一个罪大恶极的死囚身上试验过。
那时, 一个雄壮如山一般的莽汉, 不过浅浅一杯, 面上刚露出喝到美酒的惊喜笑容,便立马开始痛苦,笑容凝固, 混杂着剧痛, 莽汉表情诡异地倒在地上,死死抱着腹部发抖,涕泗横流, 丑陋至极地求饶。
……
不对!
齐烨陡然抬眸。
不对!
晏承书的反应不对!
他豁然想起前一夜的场面。
明明当初那莽汉不过一杯酒, 还没来得及夸赞酒香, 就立马倒地踌躇, 但为什么昨夜的晏承书分毫未曾表现出来?!
不仅没有表现出来,晏承书还一杯连着一杯,直至将那一壶鸩酒通通喝干!至始至终,他从未哪怕闷哼出过一声!
晏承书陷入昏迷,齐烨曾亲自抬起他的脸端详,彼时晏承书眉头紧皱,分不清是醉酒还是中毒疼晕了过去,齐烨多年压在眼前的大山铲除,没有过多观察,但那唇边的血迹大片,顺着脖颈滑下去,绝不是作假。
晏承书并不是不疼,他疼!但他忍住了!不仅忍住了,他还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喝酒!
昨夜的违和延续到现在,终于有了清晰眉目。
甚至是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现在,晏承书从剧烈咳嗽到现在已经开始大片呕血,看上去凄惨到随时都要死去,他都从未弯下过他的脊梁骨、发出一丝痛呼!
齐烨心头大惊,一种被愚弄的怒火腾然而起,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后怕。
他豁然起身,那双深沉的眼眸翻涌着没人能读懂的风暴,瞪向摇摇欲坠的晏承书:“你什么都知道!你是故意喝下去的?!”
晏承书没功夫回复齐烨,他眼前阵阵发黑,人越来越飘忽,好像有完成任务的征兆。
“统子,带我……”
“晏承书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朕!”
晏承书和系统对话的声音,和齐烨惊怒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还未来得及分辨,所有感知都消失了……
那双颤抖的手臂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陡然倾塌下去。
晏承书摔倒在软垫上,无声无息,像极了他从昨夜到现在以来的表现。
他一直在以最积极,也最沉默的方式在赴死。
系统眼巴巴望着,它回家按钮都要拍烂了,晏承书就是脱离不了,这分明是还没凉啊。
还不待它想出办法,齐烨突然用极为冷冰地声音朝身后吩咐了声:“传太医。”
近卫还没反应过来,齐烨陡然回眸,眼神狠厉:“还不快去!”
离门最近的近卫瞬间冲出去。
穆阳至始至终站在齐烨身边,不知道齐烨究竟经历了什么心路历程。他看到了茶壶里的清水,也看到晏承书为了被烧掉的横渠四句咳出撕心裂肺的样子。
但心里有的只是讽刺,他对晏承书的杀意并不会少半分。
哪怕晏承书在家里是吃糠咽菜,他也不会动摇半分要杀了晏承书的决心。
齐国和乌国之间连连战乱,从朝廷送来的军饷却越来越少。
将士们在外杀敌,保护百姓不遭苦难,保护这些王公贵族的权力地位,让他们能够在后方安享富贵。
可他们做了什么?
以晏承书为首的贪官污吏却层层剥削军粮军饷,送到边疆的粮食被掺了至少一半的沙和泥土!二十万大军,没钱没食物,边关一度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那是穆阳最绝望的一段日子。
穆阳是当朝太尉穆国烈之子。
太尉乃三公之一,掌管军政事务,掌握军权,能直接调动齐国所有将士。身为他的儿子,穆阳却是从最底层做起,靠自己的实力一步一步爬到中郎将的位置的。
他和战士们关系情同手足,在晏承书插手军粮的事情之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家因为吃不饱,敌人来袭,只能勒紧裤腰带上战场。
悍勇的齐国士兵何曾有过那样不堪一击的时候。
弟兄们临死前就躺在他的身侧,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还笑着呢喃:“我好像闻到了饭香味,娘,孩儿回家了。”
穆阳对晏承书没有半分好感。
为了要粮,穆阳不远万里从边关赶回来,还没来得及进门,就被家里告知穆国烈已经昏迷了多日的消息。
晏承书早已把控了朝堂,上上下下全是他的眼线。
穆阳不过前脚踏入家门,后脚便收到钦天监传召他入宫的消息。
一个堂堂八尺男儿,汗血功劳打下来的中郎将,竟然被晏承书用那凭空捏造的天象送到了后宫!
要不是他破釜沉舟,找到那时在众人眼里还只是个傀儡的齐烨连手,神不知鬼不觉将晏承书的权力收回来,他怕是真会被晏承书按着头和齐烨一起入了太庙祭祀!
只是他的速度终究是慢了半拍,晏承书这个狗官,为了他自己的荣华富贵,竟然和乌国勾结,假传圣旨让边关将士带着百姓退守康州。
偌大郢州,泱泱国土,竟然被乌国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手里。
这等奇耻大辱,所有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穆阳岂会对晏承书留有一丝善意!
中毒死去只是活着的惩罚,按照军中的规矩,这样的狗官,还要被挂在城墙上,曝尸三天,以儆效尤!
穆阳冷漠看着晏承书倒在血泊里的样子,没有阻止太医的医治。
当初,齐烨给晏承书选了两种死亡的方式。
一种是凌迟处死,另一种,就是给他服毒,从身体内部腐烂到外面。
穆阳选了毒药。
凌迟处死最多痛苦一天,但醉生梦死,可以让晏承书起码十五天生不如死。
这人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喝完了一整壶,可不要现在就死了。
*
被叫来的太医是齐烨信得过的人,知道齐烨不少动作,但看到昔日权倾朝野的晏承书生死不知地倒在地上,身边还有站着一群人高马大的近卫军,也是多少有些心惊。
他替晏承书把过脉,从药箱里拿出一颗保命丹药,就着晏承书这里的茶壶倒水化开,按着穴位,给晏承书灌了下去。
他还有些惊喜,时间紧迫,他还以为只能弄点茶水化药,没想到竟然是白水。
做完这一切,他恭谨垂手向齐烨行礼:“微臣叩见陛下,晏丞……暂时已无大碍,要是有什么要问的,微臣可以施针将他强行唤醒。只是他体内奇毒微臣无能为力,强行施针,醒过来用不了多久,怕是立马就会气绝身亡。”
“先把命给他吊着。”,齐烨平复了气息,看着一直倒在地上的晏承书,摆手让近卫将他送回床上:“别让他中途再染上什么病死了,十五天,朕要让他一天不少地活着!”
语罢,齐烨甩袖离去,没再回头看一眼。
穆阳脚步亦未停,跟着齐烨朝外走去。
两人行至御花园,穆阳突然开口:“陛下有别的打算。”
他语气笃定,没说齐烨哪里不对,但齐烨听懂了穆阳的意思。
齐烨很欣赏穆阳,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少见的、能跟上他思维的人。
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这辈子只能当个傀儡的时候,穆阳剑走偏锋找上他,抛出橄榄枝。
所以他不介意向穆阳透露自己的想法。
齐烨将自己发现的所有违和的地方通通告诉了穆阳。
末了,他道:“晏承书究竟在想什么?他是不是早就察觉到了我们的动作……”
似在问穆阳,其实也是在问自己。
甚至还有更多的话,就在嘴边,却不知道如何去说。
如果晏承书真是早就知道了他们私底下的动作,又怎么会毫无防备地喝下鸩酒?
但即便不知道,他在察觉到自己中毒之后,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求生,反倒趁自己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猛地将一壶酒都喝了。
他在求死,他为什么求死?在他眼里,他还是高高在上的丞相,他凭什么死?
齐烨望着天空,此时的阳光比起之前来得更加明亮,少了几分温暖的金色,却能驱散更多阴暗,就好像能将世间所有秘密都摊开在所有人面前一样。
那么晏承书呢,他还藏有什么秘密?
穆阳也沉默了,他比齐烨更加抽离地了解一切,并没有太大实感,但他能本能地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
一个权倾朝野的丞相,会因为什么原因,在发现自己被下毒之后,不做任何挣扎,主动求死?
他将权力捏得那样紧,一呼百应,将齐烨当作傀儡一样控制了将近十年,到生死关头,竟然直接放弃了,他心里一点要和齐烨叫板的想法都没有吗?
两人目光对视,纷纷察觉到其中怪异。
穆阳垂眸,突然问起一个新问题:“御史大夫曹禺,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处理?”
提起曹禺,齐烨也短暂放下了晏承书。
比起晏承书明面上的树大招风,曹禺此人更为阴险。
晏承书本是落魄世家的子弟,因为头脑灵活,被王公大臣推起来,放在明面上当靶子。他虽手腕惊人,能挣下无与伦比的家底,看似繁荣,还敢在朝堂上随意压人一头,但实际上根基并不深厚,全家上下只有他自己身居高位,其他家人反倒被他自己打压,不成气候,只要找到合适机会,轻易就能将他连根拔起。
但曹禺不一样。
曹禺背后家族支系庞大,隐藏极深。
看似没有晏承书那样强势,实则家中族人分布极广,在某些地方,甚至堪比说一不二的土皇帝,连齐烨都不敢保证,在曹家把控下的地方,是否还认自己这个真正的帝王。
当初送往天灾地区的救济粮被贪污,曹家就占据大头,其次是其余世家,最后才是行动的晏承书本人。
这次对晏承书下手,也多亏了曹禺背后的家族打算给晏承书使绊子,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快找到良机。
曹禺此人,还有他背后的家族,如藏在暗地里的蛇,阴狠毒辣,一个不注意就会反扑。
在针对他的事情上,齐烨短时间内还真没有什么好主意,只得徐徐图之。
但能问出这个问题,齐烨看向穆阳:“你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穆阳目视前方,正是曹府所在的方向:“并无,但臣以为,晏承书当年和各大家族私交甚密,说不定会有他们的把柄。此下我们不应当继续浪费时间在晏承书身上,时机转瞬即逝,趁早将曹家一并拿下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