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荟珠乘电梯去了地下车库。
沈姜焦急踱步,大约是气糊涂了,她竟忘记最重要的一点,拍拍脑袋赶紧打电话给她爸。
可惜江荟珠更迅速,沈国辉的电话一直在占位。
也不知道聊了什么,一通电话整整打了十分钟!
家里只剩沈姜和盲少年,外加打扫卫生的王阿姨。
听见江荟珠离开的声音,周鸣耀略显拘谨地扯了扯发皱的白衬衫,对着沈姜的方向微微扬唇:“你好,沈姜同学,我是你接下来的小提琴老师,我叫……”
“喂?爸!我妈刚才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让你降我的零花钱?”
沈姜给她爸的电话终于通了,周鸣耀的话直接被打断,他局促停下,耐心等她打完。
“不是,凭什么啊,我最近又没有犯错!”
“我才不信,我就算好好学,她照样会找理由扣我的钱!”
“我不,凭什么,那钱是你给我的,是你的钱,凭什么她说降就要降!她一分钱不给我花,还不让你给我花?凭什么啊!”
“我不想待在这里了,爸,你让我回去吧,我不要跟她待一块儿了。求你,我求你还不行吗?”
听不见沈国辉的声音,但周鸣耀能猜到他们大概在说什么,并且愈发激烈。
他顿时有些局促。
虽然来时就被江老师叮嘱过,说沈姜是个难搞的孩子,眼下看来,何止是难搞。
“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老是听她的话,不分青红皂白听她的!就算你们两个离婚了,这事儿难道不应该是她亏欠你吗,为什么你总觉得亏欠她?你能不能……”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沈姜气得直接将电话挂断:“行,你们俩就使劲折磨我吧,再也不跟你打电话了!”
客厅里骤然陷入诡异的安静,落针可闻,别说周鸣耀了,就连王姨都尽量化身隐形人。
周鸣耀尴尬地顿住,想说些什么化解眼前气氛。
他等了五分钟才开口:“沈姜同学,现在可以……”
“不可以!”少女的怒意毫不怜惜地刺向他的身体。
周鸣耀敛下眼睫,他只是垂头沉默,看在沈姜眼里,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地。
沈姜顿生烦躁。
她深呼吸,极力克制住暴躁的脾气:“你想干什么?”
周鸣耀抿唇,浓密的长睫扑簌几下,一张脸比女孩子还要白净。
“江老师让我教你练琴,我是你接下来的小提琴老师,我叫周鸣耀,你可以叫我……”
“你真的会拉琴?”沈姜不耐打断他,眉眼夹杂了锋利的光。
周鸣耀先是愣了一下,继而露出浅笑,这一笑连带着眉梢都是温柔的,温柔到不似真实的人。
骨瘦匀称的指节沿着沙发角往下爬,指尖小心翼翼在脚边摸索,很快摸到一只破旧的琴包,刺啦一声绵长的回响,他缓缓捧出一只小提琴,如获至宝般抱在怀中。
与琴包相比,小提琴倒是保养地很好,但一看就是廉价的便宜货,甚至拉出来的琴音都不那么标准。
因为看不见,周鸣耀从头到尾不需要低头,他双眼无焦目视前方,姿态从容淡然,沈姜甚至觉得他比她妈还优雅。
周鸣耀不急不缓拿起琴弓拉了一段《云雀高飞》,这是英国作曲家威廉斯独具特色的作品,曲调悠扬柔和,婉转迂回,充满印象主义色彩的云雀,高飞于空阔之境,宛如暮春三月。
曲毕,云雀远去,琴音裹挟着清风在蜿蜒的小溪上撩起阵阵涟漪……
刹那的失神,沈姜感觉自己似乎进入了盲少年的内心世界,看到了他不同于表面的人格。
丰富、多彩、浪漫,他并不“孤独”。
沈姜不喜欢小提琴,可以称得上厌恶,却该死地沉浸于他的琴音中。
回过神,惊觉自己真是疯了才会乖乖站在这里听一个盲人拉琴!
“你真是瞎子?”琴拉得这么好,别不是装的,为了制造什么噱头吧?
沈姜拧紧眉头打量他,少年五官漂亮地不像话,要是他还健康,去水果台参加什么练习生,哪里还有现在这些小鲜肉的机会呢?
那句话是对的,老天给了你一扇门就会关上一扇窗。
沈姜挥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周鸣耀感受到一阵带着柠檬香气的清风拂来,一团灰色影子闪过面颊。
他知道,是沈姜在试探自己是否是盲人。
他始终保持得体微笑,鼻尖泛着一点红:“我希望我不是。”
沈姜注视他脸上的红印子,看了两秒便移开目光。
“希望我们接下来的合作能够愉快进行。”他又道。
愉快?愉快可以,拉小提琴不行!
周鸣耀把琴递过去,说想让她拉一曲听听水平。
沈姜嫌弃扭头,宛若莺啼的嗓音说出来的话不尽讨喜:“不想用你的破琴,音质不好。”
这话如果被江荟珠听见一定会嘲讽她。
琴都不会弹的人,就算给你海菲兹大师的琴你又能拉出什么花来?
周鸣耀顿了顿,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么一句,指腹一下又一下在衣摆处碾压。
他没强迫,而且也赞同她的说法——自己的琴确实廉价且破旧,沈姜家有早已准备妥当的好琴。
沈姜不情不愿拉了一首儿童曲,周鸣耀站在一旁,双目无焦,唇角始终扬着一抹弧度。
曲毕,沈姜视线满屋子搜寻王姨。她现在在厨房忙碌,往常这个点她早该上楼打扫卫生,这会儿迟迟不肯走,其实就是江荟珠派来监视她的。
“摇篮曲?”周鸣耀没想到她会拉这首曲子,微微诧异了一下到底没说什么。
他忽然抬手,循着她的方向要触摸她。
看着少年慢慢伸过来的修长手指,沈姜蹙眉,一把将小提琴塞入他的怀中。
周鸣耀怔愣,抱紧小提琴,无焦距的瞳孔落她的方向。
“刚才有几个地方拉得有问题,我想知道你拉琴的姿势,是不是手放错了?”
所以刚才才想摸一摸她的手臂,只要摸一下,他就能知道她的姿势是否错误。
沈姜惊讶于他单是靠听就能知道她的姿势有误?
当年第一次学小提琴的时候为了跟江荟珠作对,沈姜故意连手势都不好好练,导致后来即使想改,无奈形成了肌肉记忆。
沈姜狐疑打量他,真的是瞎子吗?
不甘心地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答案显而易见。
纵使沈姜不满她妈找家教老师教她练琴,也难免觉得周鸣耀这个人可惜了。
棠宁杯第一?
啧。
周鸣耀用她的小提琴示范了一下正确姿势,顺势搭着她的小提琴用琴弓拉了几下,脸上顿时浮现欣喜的表情。
“云杉吗?”
突如其来的激动惹得沈姜频繁打量他。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来回在琴身抚摸,像抚摸情人的躯体一样温柔。
制作小提琴最好的木材是意大利云杉木,纤维组织紧密,柔软而富有弹性,一把动则几千上万,其珍贵度昭然可见。
没有哪个爱琴人不希望自己拥有最好的小提琴,周鸣耀也不例外。
遗憾的是,他的小提琴是两年前买的,还是杂牌二手货,廉价至极,但也并不妨碍他拿它当宝贝。
手臂挑动,他又轻轻拉了几下沈姜的琴,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是意大利云杉吗?”不止动作轻柔,连带着声音也轻微颤栗。
从来被她当作垃圾扔着摔着的小提琴,此刻被周鸣耀当作宝贝抚摸,沈姜心里百种滋味。
“这都做成琴了,谁看得出来是哪里的木头啊。”
她心不在焉,时而看看周鸣耀欣喜的面色,时而想起她那降到可怜的零花钱。
周鸣耀正准备开始教学的时候,沈姜朋友的电话打了进来,约她出去玩。
她去阳台接电话了,回来的时候心情显然很不错,语调都上扬了几分。
周鸣耀听出来了,以为她心情好就能好好练琴。
但很快,他甚至没来得及把琴还给她,人就往大门口的方向走了。
半分钟前,王姨进了厕所,沈姜趁机溜之大吉。
他心一慌,想起下午遇到的那群不良少年,踉跄地追她而去。
“沈姜。”
沈姜理也没理他,兀自打开大门,然而脚还没迈出去,就被周鸣耀握住手腕。
极度准确握住了她的手腕,沈姜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人看得见?
“干什么?”冷冰冰看着他。
“沈姜,你要去哪里?江老师让我教你练琴。”他眉心微蹙,眸子染上几分着急。
沈姜嗤笑,拍拍少年的手臂,语重心长:“还不走难道留下来被你教训吗?省点工夫吧,瞎子老师。”
她毫不费力便挣脱他的手,趁王姨还没出卫生间,大步流星离开了家。
听见大门打开又迅速闭合的声音,周鸣耀有些无措。
“沈姜?沈姜?”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周鸣耀掏出手机拨打江荟珠的电话。
“走了?”电话另一头传来清冷的女音,似乎对沈姜的逃跑没有感到多么惊讶
周鸣耀握紧手机,嗓音清冽:“是的,江老师实在很抱歉,我没能……”
“没关系,不是你的错,我早知道她不会安分上课。”江荟珠烦躁地揉了揉额迹,呼吸骤然加长,“你先回家吧,这事我来处理,明天按时过来给姜姜上课。”
握紧手机,周鸣耀顿感一阵挫败:“好。”
王姨从卫生间出来,见周鸣耀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拍拍脑袋:“哎呀,我真是,我真应该憋一憋的!”
周鸣耀离开御景湾的时候,王姨送了他一程,送到大门口还不放心,略带担忧地问:“你家在哪儿啊?远不远?”
“不远,我有导航。”少年晃了晃手里的盲人版特制手机。
“哦,那就好,真的没问题吧?”她还是不太放心。
周鸣耀弯唇,一笑如沐春风:“没关系,我来时就是自己走的。”
“行,那你慢慢走,小心点。”
“我会的,谢谢。”
他转身离开,王姨怎么瞧怎么觉得那孩子连背影都透着可怜的味道。
最近下了场雨,落叶铺满一地,像金色的鳞片。
早晚温差大,天气有转凉的迹象,但南方的城凉地很慢,夏长冬短,最近秋老虎正烧得旺,基本上得等到十一月才开始穿厚外套。
上个月,周鸣耀收到了芙美皇家艺术学院的邀请,那是全世界排名前三的艺术学院,很少有保送名额,但他们给了他免试进入的机会。
周鸣耀拒绝了邀请,他说没有去国外的打算,最后接了中国艺术学院抛出的橄榄枝。
国艺是国内最好的艺术院校,对周鸣耀来说,这里就很好,足够好了。
沈姜的母亲江荟珠就在国艺任职,是音乐学院的副院长。
棠宁杯结束后,江荟珠早早等候,不给别的老师机会,果断把周鸣耀挑走,说等他入了学要培养他做关门弟子。
说不激动是假的,江老师是国内屈指可数的出色小提琴家,艺术界无人不知,且她也是从芙美皇家艺术学院出来的,有天赋有能力,只是早在十年前就不收徒弟了。
后来,江荟珠又问周鸣耀有没有空帮她辅导孩子。
大概是知道周鸣耀家庭不好,她给出的报酬很高,一个小时八百,周鸣耀几乎没有考虑就接受了。
……
回家的路途不那么顺利,盲道有各种障碍,最离谱的是居然有一棵树栽在盲道上,周鸣耀哭笑不得。
紧接着一条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奶狗吧嗒跑来,熟练蹭上少年的裤管,嘴里发出呜咽的奶鸣。
周鸣耀轻轻用盲杖将奶狗推开:“大黑,别闹,今天没买香肠,改天吧。”
他不知道奶狗是什么颜色,因为眼里只有黑和灰,所以叫它大黑。
小白狗表示:反正我听不懂,你怎么叫都行。
大黑一路跟随少年拐弯进入逼i仄深幽的小巷子,前方忽然喧哗,一大波人拥簇着走来,声势浩荡。
怂包大黑被吓跑,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周鸣耀身体陡然僵硬,转身想换条路却被眼尖的少年们发现。
“嘿!那不是下午那个瞎子吗?”连衣服都没换,太好认了!
说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周鸣耀的方向跑。
少年听到动静加快速度,却还是被这群恶劣的少年少女们围地水泄不通。
“小瞎子,看见我们跑什么啊,嗯?”
“马哥,他看不见。”
“哈哈哈,你都没看见我们,你跑什么啊?”
即使路灯昏暗,朦胧的光线也能看见面前少年的绝美容貌,美到连女生都嫉妒。
周鸣耀手握成拳,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要被这群人戏弄的结果,没想到人群里忽然响起一道熟悉女音。
沈姜推开挡在面前的马金武,嗓音冷然:“行了别找事,我时间不多。”
听见沈姜声音的一刻,周鸣耀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分明他是瞎子,却把头转到了她的方向,一厘不差;
分明是个瞎子,那目光却好像透过一层黑暗,划开了沈姜的身体,开膛破肚,什么也不剩。
沈姜心中莫名心虚,但想想周鸣耀只个瞎子,他什么也看不见,他不会知道面前的人是她。
所以,为什么要心虚?
“姜姐,这瞎子长得真好看,要不咱……?”
沈姜从没在一个女生身上见到过“猥琐”的表情,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恶心。
她冷淡地睥睨她,双臂环胸:“你想干什么?”
金菲菲嘿嘿一笑,笑音绵长:“不干什么,就是一起玩玩呗。我说,这瞎子一定没有朋友吧?”
“是吧?”说着伸手去摸他,“女朋友也没有吧?”
周鸣耀受到惊吓避开,橙黄色的路灯也没办法盖住他惨白的脸色。
他想后退,后面是墙面,他无路可走。
他用力攥紧盲杖,紧到好像要将它拧断才甘心。
就在金菲菲快要摸到周鸣耀的脸时,沈姜一巴掌拍开她的手。
拍得很重,啪的一声清脆响,痛得金菲菲龇牙咧嘴甩了甩手。
沈姜不悦吐出一句:“瞎子你也看得上?”
见沈姜脸色不太好,金菲菲悻悻放下手,讨好地笑了一下,才又嬉皮笑脸着,说:“姜姐,上面坏了~下面没坏啊。”
周围瞬间响起沸腾的起哄声。
“欧欧欧——金菲菲,你好坏啊哈哈哈——”
昏黄的路灯将少年的脸照得四分五裂,一半是亮,一半是暗。
他唇线绷得紧直,指关节泛白握成拳,再用力些,骨头仿佛快要顶破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