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朋友吗?带个朋友一起来。”商秉衡说。
万铱正要去喊志刚, 就听见他又改变主意:“算了,我让人来接你,你一个人过来吧。”
万铱觉得路很长,但是转瞬间就到了, 一路过来周围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 忽然间便坐到了商秉衡面前。
这里应该是商秉衡的住宅、他的家。万铱也不知道仇衍在这里住过没有, 他什么喜欢的东西都没有, 也看不出来他居住过的痕迹。
商秉衡给她倒了一杯红茶,是茶吧,她不确定, 反正机械地喝下去,也没尝出什么味道。
她其实已经基本猜到发生什么了, 但是不敢问,怕问出那个答案。
“你最近怎么样?”商秉衡问,他穿了件纯色衬衫, 眉眼温和, 但是并不像上次见面那样带着微笑, 只是面无表情,面无表情中又有一股隐约的哀痛。
他收敛了久居上位者的威严,虽然五官完全不像, 但是有一瞬间万铱还以为自己看见了衍哥。
万铱胡乱点了点头:“我很好。衍哥他……”
商秉衡不说话, 只是看着她。
万铱不得不问了:“他生病了吗?还是出什么意外了?他是不是昏迷了?还是失踪了?上一次联系上他是什么时候?”
真的说出来,像从身体里拔出一柄利剑, 越拔越快,感觉不到痛, 唯一有的是麻木。
商秉衡摇头:“我能告诉你的不多。”
他说得简略:“基本确定死亡了。”
万铱第一反应是不信。
她看了看商秉衡, 期待他说出下一句“骗你的”, 但是他并没有再说话,只是沉稳地回望过来。
万铱听见有血液在自己血管里流淌,嗡嗡作响,好像河流在冬日一点点结成冰块。
“那……他人呢?我要去看看。”万铱说,她自己的声音也陌生起来。
商秉衡:“很抱歉,但是不行,这是联盟机密。。”
万铱追问:“因为什么呢?怎么会忽然去世呢?”
商秉衡:“很抱歉。”十分坚定,万铱知道自己不可能掰得过他。
之后商秉衡好像又说了些什么,但是万铱没听进去,她晃了下神,发现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了,身上还多了张毯子。
可能是她要求让自己冷静一下,可能是对方主动让她冷静一下,不知道,反正她也不记得了。
万铱又坐了一会儿,具体多长时间她不知道,房间里没有钟表,窗帘也都拉着。
她忽然后悔怎么就没和他结婚,如果结婚了,她在法律上就享有名正言顺的知情权,她至少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万铱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太对,她耳边已经有了剧烈的耳鸣,好像有人把一整个沙漠的沙子都灌进了她的耳朵里。
沙子越来越多,把她填满了,她看不见了,也说不出话来,心脏沉甸甸的,跳都跳不动。
等她下一次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张单人床上了。
万铱又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晕过一次,现在醒过来了。
刚刚醒过来,剧烈的悲伤离她还有一段距离,她去摸自己的终端手环,打开VK,看见置顶的对话框,又赶忙关掉,缩了起来,想延缓疼痛与耳鸣找到自己的时间。
她一字一句搜:
“人死的时候,会感觉痛吗?”
网页很快刷新,冒出来两个很大的字“不会”。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大脑的新皮层会关闭……”她扫了一眼,没往后看,紧盯着“不会”两个字,看到眼睛刺痛,不得不闭上眼睛。
眼睛闭上,十分干涩,竟然连泪都流不出来。
万铱从床上起身,这是个不大的房间,一眼就能看见卫生间在哪里,步伐平稳地走过去,看到镜子的一瞬间,就愣住了。
她并不算什么大美女——虽然周围的朋友一致认为她长得不错,衍哥更认为她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但是她自己明白,他们都有感情滤镜,她绝不是什么绝世美女,化妆把气色补上去之后会好看很多,但是她不常化妆。
可是现在,镜子里的这个人,皮肤像是快要融化的雪;嘴唇绯红欲滴,仿佛一朵正盛放的花被掐掉,在指尖颤颤巍巍流出的鲜艳汁液;她没哭出来,但是眼角已经被逼得满是红晕,和凌乱的鬓发互相映衬,极致的色差显示出极致的美丽。
她能够通过心理暗示,来强行打起精神,就算昨晚一分钟都没睡着,第二天依旧精神饱满、气色上佳地去考试。
哪怕已经到了绝境,她还能维持基本的冷静,也是因为这个。
万铱一直觉得这是她“精神力很强”带来的某种天赋,颇为自得。
认识仇衍之后,她一次都没用过这个能力,或许是因为总是睡得很好——也就从来没有和仇衍炫耀过这个能力。
她刚才下意识想把这个被自己遗忘许久的能力分享给仇衍,然后才忽然想起仇衍已经不在了。
万铱猛地弯下腰去,她颤抖得十分剧烈,打开水龙头,疯狂揉搓自己的皮肤,希望能够像卸妆一样,把自己的好气色给卸下去。
她在哗哗的水声中听到了敲门声。
万铱没理。
敲门声又延续了一分多钟,然后门被直接撞开了。
万铱狼狈地抬头,不知道自己是否落泪,只觉得一滴一滴的水快速从脸上滑下去,沾湿了衣襟。
商秉衡和另一个人站在门口,他十分高大,挡住了身后的人,万铱只隐约看见那是个女性。
“万小姐。”商秉衡侧身,一个穿着护士服的中年女性快步走了进来,强行用毛巾给她擦脸:“您别这样。”
万铱低着头,十分乖巧。
她知道自己这样会显得很可怜,她希望商秉衡觉得她可怜,这样说不定他一时心软,就全部告诉她了。
说不定就带她去看衍哥了。
“您得去查查甲状腺素。”护士也注意到她异常的好气色,说:“你不能一直暗示自己的身体‘现在处于危险之中’,这样你的甲状腺素持续增多,神经系统因为这些激素更加敏感、亢进。”
万铱看着她。
护士:“你经常这么暗示自己吗?这是坏毛病,得改掉。”
万铱摇头:“没有。”
护士擦了一下她的脸,再次确定是天然的肤色,微微叹气,说:“您现在得暗示自己是安全的,一直保持这个亢奋状态,你会一直无法入睡,直至把自己神经系统折腾坏。”
万铱麻木地回答:“没事的。”她没办法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暗示自己安全。
商秉衡的家,应该也算是衍哥的家吧,他们毕竟是养父子,但是目之所及一点衍哥的痕迹都没有,所以她简直要开始无缘无故地恨商秉衡了。
商秉衡望向她,说:“你这个状态太危险了,在这里观察一会儿。”
他说话常用毋庸置疑的肯定句,并不征求对方的意见,直接下决定。
万铱眼巴巴看着他。
商秉衡难得在与人对视中退让,不过也只是一瞬间:“你去他的房间休息。”
衍哥的房间也不大,只有一张床、一个书桌,收拾得整洁干净,不像有人住过。
万铱一点一点看过去,忽然想到一个画面:乌鸦孤零零地飞走,天空的颜色是白色的。
她现在好像能接受“他已经去世了”这个概念。
看来她的甲状腺素真的很厉害。
万铱觉得悲伤,她以为自己拥有的是某种老天赐予的天赋,没想到其实只是身体激素的作用,而且并不是对她的赐福,是对她的伤害。
她开始想现实的事情。
是火葬还是土葬呢。是火葬吧,大家都是火葬,现在土葬证办不下来,商秉衡看着完全不是那种会徇私的人。
她听说所谓的骨灰,并不完全是灰,还有烧不干净的骨头块。
要是骨头块放不进骨灰盒,会怎么办呢?万铱忽然好奇起来,这样具体的问题让她错觉自己在参加一场真的葬礼。
她浏览了许久科普网页,最后发现,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会把骨头块用铁锤敲碎。
这样就能放进去了。
她在心里重复着“不痛,这样感觉不到痛的”,但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万分清醒,知道肯定有人在听自己的动静,哭得悄无声息。
以后她会渐渐忘掉他,走出去,有自己的生活。她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们估计错了,她不会自.杀的。
她在哑然的哭泣中,听见墙壁那边传来了争吵声。
“所以那些人都白死了吗!永远等不到沉冤昭雪的一天了吗!”骤然放大的声音有些失真,万铱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听过这个声音。
那个一直追查苏里杀人魔的政法委总司。
然后另一个沉稳的声音压住了他:“你不清楚。”这是商秉衡的声音。
“我怎么不清楚,这世界上最清楚的人就是我了!”总司似乎忘掉了商秉衡是自己的直属上司,言辞极为激烈:“您当初和我说的,可和现在不一样。”
商秉衡说:“那我求你呢?”
万铱从来没想过这句话会从商秉衡嘴里说出来,总司也没料到,房间一时间陷入了沉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