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衍身上是没什么气味的, 他不喜欢用任何香水,洗漱用品也都是无香型,万铱很难用什么气味去定位他。
她想起他的时候, 第一个想起的, 往往是某种安心感。
事情托付给他就没问题。
就算遇见危险了,也可以放心信任他, 他有战胜困难的能力, 还有会千山万水来帮她的坚定。
正如此刻, 他紧紧抱着她,胸膛坚实、手臂有力, 把她阻隔在碰撞的疼痛之外。
可万铱反而更丧气了些。
她印象里的仇衍是永不枯竭的安全感、热烈纯粹的爱意。
刚才沙发上那个现实又陌生的仇衍,她固然生气又防备, 但却感不到多少真实感。
就像是在一个平常的午后,外面下着雪,屋里开着灯, 沙发上的狗狗忽然变成了眼神凶恶的狼。
你第一反应虽然是十足戒备, 但不会立刻相信这只狼就是你喜欢的可爱狗狗, 你心里想的一定是“假的吧”、“骗人的吧”。
直到那只狼蹭了蹭肩膀, 动作和你家狗狗一模一样。
这时你才终于相信, 这只盘算着要把你敲骨吸髓的恶狼就是你的可爱狗狗。
他是一开始就这样,终于掩饰不下去露出本性;还是忽然被什么刺激、被什么影响,变成这样。
你不知道。但是你知道, 你喜欢的狗狗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样纠缠着滚到地上,单身男女双目对视, 极易滋生暧昧情绪, 放在万铱喜欢的霸总言情里, 这一段至少要慢镜头五分钟, 然后两个人开始接吻。
万铱连一秒钟的暧昧时间都没给他留,双手往后撑,撑不起身子就推他的肩膀,把人推开之后,“腾”地就站了起来。
仇衍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等一下。”
万铱转过头,十足耐心,等他解释。
她的表情并不算愤怒,只是重新染上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与冷漠。
仇衍试图平心静气地解决问题:“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你告诉我,为什么生我的气?”
万铱也尽力不让情绪控制自己,十分冷静地表达自己:“你刚才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你想控制我吗?”
她的话语一点语气起伏也没有。
这是万铱的习惯了,如果一定要和人起争执,为了防止自己盛怒之下说出什么伤人的话,她会一开始就完全压抑自己的情绪,旁人看不出她的情绪变化,最多只觉得她过分冷静。
仇衍深呼吸了一下:“我没有想控制你。我以为你之前吻我,就是喜欢我的意思。”
万铱言辞克制,措辞谨慎:“我是喜欢你。但‘喜欢’这件事,在我的生命中没有那么重要。”
仇衍:“我不重要吗?”
万铱:“重要,但我心里重要的东西还有很多。”
她十分理性,和那种气上了头、逼急了,什么心里话都往外说的人不一样。
可是如此理性,好像他和她的感情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仇衍:“冷逍遥重要吗?”
万铱甚至愣了一下,才回想起冷逍遥是黄毛的大名。
她隐约记得仇衍之前确实不太喜欢黄毛,但是最近他俩相处还挺正常的。
万铱微微皱眉:“和黄毛有什么关系?”
仇衍扣着她的手腕不放手,他平常不怎么有情绪波动,如今表情变化格外醒目,好像被气上头了:“当然和他有关系……你觉得他比我更重要吗?你更喜欢他吗?是不是他和你说什么了?还是你某个朋友和你说什么了?你怎么态度变得这么快?我走之前你还不是这样的。”
万铱不懂他纠缠自己的朋友有什么意义:“没有人和我说什么,你不要随便怀疑我的朋友。”
仇衍不让她回避问题:“我和他谁重要?”
万铱的声音依旧是那种平稳的腔调,好像在和人聊天气:“你们的重要不一样啊,人又不可能只有一件东西是重要的,很多东西同时是重要的。你直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越平静,仇衍的心越往下沉。
仇衍:“我要你再也不见他。我要你只喜欢我、只看重我。”
万铱:“只有他吗?志刚呢?我干脆一起都断了,不和他们来往了。”
仇衍:“可以吗?”
万铱:“……”
万铱:“当然不可以,你疯了。”
万铱不想聊下去了,她对仇衍这种肆无忌惮的控制欲觉得恐惧,而她心目中原本那个安全可靠、温和细致的“仇衍”的消亡则让她十分悲伤。
极度压抑自己不能被情绪控制的后果是,万铱这时甚至觉得有点好笑,她带着点笑意,轻轻叹息自己识人不明。
仇衍见她笑得嘲讽,直觉事情的发展不对,他对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还是理解得太浅了,尤其对这种细致入微的感情没有经验,知道不对,又一下子找不到问题出在哪里。
他只好重复那句当初让她态度变化的话:“……我是喜欢你的。”
万铱话说得明白:“仇衍,要么咱俩算了,就当今晚的事情没发生过,普通朋友还是能做的。”
仇衍固执地摇头。
万铱:“你要想和我在一起,就要接受,我的生活中不可能只有你一个人,还有其他重要的人、重要的东西。你不要控制我,我不喜欢这样。”
仇衍看着她,不说话,显然是不想答应的意思。
原来,“喜欢”就是这么脆弱的东西。
看起来像雪一样纯粹,但其实内里包裹了许多杂质……世俗的偏见、控制欲、霸占、毁灭、比较和晦暗心机。
万铱:“我帮你选,做普通朋友,就这样吧,我很累了,不想和你吵了。”
她把手抽回来,这次他没有挽留。
万铱开始收拾床头柜上自己的个人物品,也不多,半分钟就收拾齐全了,头也不回地去推门。
门“嗒哒”一声上了锁。
万铱:“……”
这人怎么还能随便使用无限定,抑制插件权限没他高吗。
还没等她说什么,仇衍已经开口:“你在这儿休息,我走。”
万铱:“不必。”
仇衍:“普通朋友我也会这么帮忙订独立病房的。而且楼下根本也没有别的病房了,这么多学生,哈贝鲁纳只是个小城市。”
万铱静静地听着。
她想起医生让她不要有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只觉得十分疲惫。
她说:“那就这样,你走吧。”
他出去了,门关上了,万铱没锁,反正他想进来她也防不住,随便吧。
她洗漱了,给志刚和黄毛发消息,说她想早点睡,明天再找他们一起。
退出VK的时候,她盯着仇衍的对话框看了一下,没点进去。
她给仇衍的备注还是简单的两个字,“仇衍”,还没来得及改成什么特殊的称呼。
好在没改。
浏览器给她推送本地天气预报。因为是极地,还有极光监测软件和地磁检测软件的信息,说未捕捉到极光信息,不建议前往野外等待极光。
万铱把灯关了,卸掉终端手环,放在床头的时候感觉手环震动——有人给她发消息,但是她实在没心力去看,没管那条消息,躺下,闭上了眼睛。
睡到半夜两点二十二,她醒了,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得白天实在睡得太多了。
她去摸自己的终端手环,戴上才发现那条睡前没看的消息就是仇衍发的。
【仇衍:反悔了。想选和你在一起。可以接受。】
见她没理,零点多他又发了另一条消息。
【仇衍:可以接受,不要当普通朋友】
万铱不知道要不要答应,她把对话框关掉,想明天早上再说,翻身侧睡,想重新闭上眼睛。
恍惚间好像有人从背后拥抱她,将她拢在怀里,小心地去吻她的眼角。
万铱:“……”
她坐了起来,打开灯,为了那一刹那感觉到的温柔而动摇,十分冲动地回复道:
【万铱:嗯。】
对面秒回。
【仇衍:我来找你】
【万铱:我睡了,明天再说吧】
【仇衍:一会儿就走,我悄悄过来】
万铱没回了,她觉得心静不下来,但不知道是为什么。躺不住,下了床,站在窗边看城市的灯火、看没有月亮的天空。
她其实觉得自己不太开心,但是那种不开心在房间里到处跑,却不在她心上停留。
极地的黑暗似乎比其他地方的黑暗更为深邃。
她只是凝视着那些黑暗。
敲门声响了。
她说了声“请进”,并没有回头。
仇衍带着一身冷气站到她身边。
他应该刚从外面回来,眼睛和耳朵都被冻得泛红,头发上还沾着一些细碎的雪花。
“怎么改变主意?”万铱问。
仇衍低着眼眸看她,还是那句话:“……因为真的很喜欢你。”
万铱觉得有些好笑,或许在她心中,真正的“喜欢”和“爱”不应该是这种东西。
不应该是试探、权衡利弊,试探到她的底线了,再踩着底线维持体面,不应该像这团无光的深夜一样。
应该是热烈、纯粹、坦荡,莽莽撞撞,但也轰轰烈烈,应该是人群中的一往无前,是一千万次的唯一选择。
万铱:“……”
果然不应该在深夜想事情,她都开始矫情了。
那种坚定的爱根本不存在,完全是文学作品的骗局。
万铱:“好了,没什么事你就回去了。”
仇衍:“铱铱,看窗外。”
天边不知何时泛起淡淡的绿光,逐渐越来越亮,爆发出绚丽的光芒。
极光。
带电粒子远道而来,靠近星球附近时,星球磁场会迫使其沿着磁场线汇聚到南北两极。
当带电粒子被磁场影响轰击极地的高层大气,就会产生形成极光。
万铱的手抵在玻璃上。
剧烈爆发的极光覆盖了整个天幕,在深沉的夜空中不断地跳动。
那不是白昼的光,但却可以照亮视野中的一切。
像有人在天空中燃起火焰,绿旺旺的光芒被极地的风吹得晃动飘扬,铺天盖地地朝着她压下来。
人类世界的灯光黯然失色,苍茫寂寥的天地间,那是唯一摄人心魄的颜色。
万铱久久不能言语。
仇衍小心地观察她的神色,看了一会儿,悄悄去握她的手。
万铱:“……不会无限定透支吗?”
仇衍:“本来今天就有极光的,只是再加了一点强度。”
他顺利扣住了她的十指,心里满足地叹息。
果然还是喜欢她。
她没有抵触情绪,仇衍就得寸进尺地凑过去,低声问:“你开心一点吗?”
万铱:“你刚才为什么反悔?”
仇衍坦诚道:“……两个选项都不想选,你给我选的那个,试过了,不能忍受,所以选另一个试试看。”
万铱:“那这个选项感觉如何?”
仇衍:“你吻我一下,我就知道了。”
万铱:“吻哪里?”
仇衍:“唇角可以吗?”
万铱没有听他的,而是直接仰头和他接了个吻。
时间不长,抓着他的衣服,但吻得还算热切。
或者说任何一个吻,在灵动跳跃的漫天极光之前,都会显得热切。
简单的嘴唇磨蹭,没有深入,但有一种奇异的灵魂颤抖的感觉。
万铱分开的时候,他自发地追了上来,想要继续。
万铱声音低了几度:“感觉如何?”
仇衍眼神晦暗:“可以坚持一辈子。”
他是真的对感情里的弯弯绕绕一窍不通,只会把平常工作的思路套过来用。
就算一时被情绪干扰,也能很快撇除干扰项,认准目标行动。
顾不上去分析她到底过不过分、有没有错;顾不上为自己被迫接受畸形的感情关系而委屈。
他的目的是“希望她开心、希望能爱她”。
和她不一样。
这是他最重要的事情,没有和这件事一样重要的事情。
热烈、纯粹、坦荡,莽莽撞撞,但也轰轰烈烈,是人群中的一往无前,是一千万次的唯一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