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那么多。”游黎重新将甲胄掩上。
森白的骨甲像是什么外置机械骨骼, 重新覆盖在他的身体上时,不仅没有那种成年男人拉上衣领的暧昧,反而显出几分严丝合缝的怪诞与恐怖。
“该你们了。”他将骨甲合上之后, 拉上了外罩的黑色袍子。
万铱:“我还有最后几个问题……你做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完成任务,回家。”游黎双手垂下:“曾经还想过……庇护信仰我的民众,不过现在我已经明白了,我谁也救不了。”
“那么,全知之眼给你的任务是什么?”
游黎:“当然和你们一样——让这个世界重见光明。”
他说:“要斩除这个邪神,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我们需要、也应该团结在一起,彼此帮助……就像你一直做的那样,把大家都联合起来, 这样才有与他一战的力量。”
万铱的神色缓和下来,她甚至迎着仇衍不赞同的目光, 往游黎的方向走了几步:“你说的对。”
路熙在战场第一线紧张地吃着瓜。
他那本来就不太坚定的道德观已经在三角恋八卦的面前随风飘散了。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
万铱和游黎重逢之后, 游黎不计前嫌,表示自己还是旧情难忘。而本来就是第三者上位的衍哥此刻已经难以阻止这两位破镜重圆,虽然已经黑了脸, 但是看起来依旧舍不得和坏女人一刀两断。
多么经典的《我一时被外面的漂亮男人(指衍哥)蛊惑才出了轨, 现在我发现还是原配好,别的男人(指衍哥)是旅店, 只有原配才是家》。
万铱主动向游黎伸出了手:“欢迎你加入我们。”
路熙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哇——”
竟然不是破镜重圆!
而是这种三、三人一起的走向吗!
衍哥, 什么胸襟广大的男人!
“加入我们”,这种话都不用和衍哥提前商量一下的吗!
在场的其他三人齐齐看向路熙。
路熙抱紧自己的骨镯和滚灯,按捺住心中熟悉的“这热闹我也要凑”冲动,做了个手势, 表示“你们继续, 不用管我”。
万铱看见路熙亮闪闪的眼神, 立刻明白过来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万铱:“……”
她决定当路熙不存在。
游黎原本是没有移开视线的,见万铱转头过去,才顺着她的目光一起望了过去,看见路熙,恍然想起自己曾经改过这位的梦境记忆,转头过去,与路熙四目相对。
他俩对视的时间不过短短一秒。
路熙只觉得脑中的记忆瞬间分崩离析、全部打散,然后那些零碎的记忆重新组合,还原成了最初的模样。
原装的记忆是如此的浑然天成,以至于路熙有一瞬间开始怀疑自己——他竟然对假记忆深信不疑,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路熙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远离他们,嚷道:“你们骗我!你们骗我!你、你根本和他们俩都不是——”
万铱:“已经和你解释很多遍了。”
路熙:“你们又不解释得清楚一点!你们俩平常关系那么好谁不会误会啊!你们俩就不能恨对方吗!”
仇衍:“……你适可而止一点。”
他本来气质就凶,音色一压,声音冷得仿佛刀剑鸣鞘。
路熙条件反射地住了嘴,但又不承认自己被吓到了,别扭地转过头去:“哼,不理你们了。”
万铱不好意思地对游黎说:“我们大家都是朋友,平常气氛经常这样不受控制地跑歪。”
游黎勾了勾唇角:“我熟悉这种氛围,没关系,这样很好。”
气氛已经很放松了,游黎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
万铱同他一起笑,笑到一半,忽然冒出一句:“我认为你已经被‘它’控制了。你根本不是游黎。”
她目光灼灼,脸上的笑意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逼视过去。
游黎脸上的笑意慢慢减淡:“你为什么这么说?你认为我哪一部分是在说假话”
万铱张口就编瞎话:“我以前就认识游黎,你演的一点都不像他。”
游黎坚定地摇头:“我不认识你。”
万铱比他还坚定:“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我以前暗恋你。我印象里的游黎是个温柔的人,不像你这样。”
路熙悄无声息地把头转回来了。
游黎的表情再度放松,一幅光明磊落的样子,自嘲一笑:“你认识的那个我,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谁都会变的。”
万铱定定地看着他,只过了几秒,就下了结论:“你不是他,你就是邪神。”
她没有给出任何理由,但是仇衍已经立刻动作起来。
游黎身周的八个方位蓦然出现了八个鎏金火铃,铃声一振,铺天盖地的热浪齐齐向游黎席卷而去,要将他搅碎。
仇衍动作奇快,似乎是早就做好准备,手上捏着杀招,只等有机会出手。
游黎拥有远距离传送的能力,但是他的无限定评级毕竟低于仇衍,仇衍又算得上是以有心算无心,游黎刚化作光点,还没逸散开去,立刻被奔袭而来的炽热等离子体击中,重新还原成了人形。
他身上穿的那层骨甲是评级很高的混沌遗物,硬吃了这么一击,竟然也还大致保持着完整。
不过他逃不开去的。
游黎的无限定毕竟不是战斗系。
闪电如同灵活的软鞭,已经悄然逼近,一点反应机会都不给他,如同绞索圈上他的脖颈与四肢,将游黎卡死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电光危险的“撕拉”声回荡在石窟中。
他们所在的石窟一年前被仇衍击穿过一次,刚才又被短发小哥溪强行洞穿开了一条路,岩窟内部的构造非常不自然,像是一座危房,随时会崩塌。
游黎……或者说“它”仰起头来,竟然没有再为自己开脱,而是光明正大地承认了:“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万铱心想,这位还真是顺风碾压局打惯了,要是她,她高低得狡辩个三天三夜。
他还真的这么简单就承认了。
万铱:“就不告诉你。”
她才不是那种会在把对手打败之后,再给对手详细讲解自己动机和手法的反派呢。
其实很简单,万铱刚才诈了他一下——那个陈述句“你不是游黎,你是‘它’。”
这个邪神毕竟不是人类。
正常人类,在袒露心扉说了一大堆之后,如果还要面对一个冤屈的指控,大部分人的反应都是“她在试探我”、“她也太笨了,这还能搞错”或者“她是不是故意冤枉我”。
无辜的人坚信自己是无辜的,他知道自己是冤枉的,他的反应往往是开始发笑——我话都说的那么清楚了,你怎么笨成这样,现在还搞不懂;或者开始生气——我都说了那么一长串了,你还怀疑我,你是不是故意的。
只有一种人会问:“我说的哪个部分让你起了疑心?”
撒谎的人。
大部分清白无辜的人,他认为自己说的话是没问题的,因为他说的就是事实,如果她产生了误会,那一定是她有问题。
只有撒谎的人,知道自己在撒谎,才会反过来检查自己说过的话,并且试图给自己的话打补丁,以此来再度说服她。
一个简单的察言观色技巧。
对于很长一段时间都独自生活在福利院的万铱来说,简直是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的基础技能。
当然,对在场的其他三个人来说,这就是神乎其技的秘术了。
游黎跪在地上,听见她的话之后,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狰狞且恐怖。
对于“它”来说,万物都是没有自己秘密可言的,所有人的过往都可供他随时查阅。
但是万铱不是。
它为这种力之不能及而暴躁。
万铱谨慎地向仇衍确认:“地上那个短发男人溪,他确实死了,对吗?”
她能感觉到自己复制到的无限定正在缓慢地散去。
万铱还没复制过将死之人的无限定。
她记得有篇论文,就是说:无限定者死亡之后,身上的无限定还会存续一段时间,转化为混沌遗物之后,才会彻底消失。
和因为距离过远而立刻断开链接的感觉不同,被她复制的人死去时,无限定是一点一点消失的。
仇衍点头。
“当初在平安里,被控制的并不是土神江益,而是游黎。”万铱还是觉得不太放心,一边往仇衍身边靠,一边继续套“它”的话。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它显示出极度暴躁的样子。
路熙:“这玩意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万铱见他不以为意、放松警惕,不得不出言提醒:“你别轻敌。”
路熙理直气壮:“它上次能被人镇压在石头底下,就证明这玩意强不到哪里去。”
万铱不好解释,只是说:“朱鹭他们到现在都没到这儿,游黎可是Ap-3,它绝对还有后手,我觉得……”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觉得心口刺痛了一下。
万铱平常熬夜过多也会这样忽然痛一下,她没太在意,想继续往下说,可是身体里的力气一下自就消失不见了,连简单的张口说话都做不到。
接着她整个人往下滑。
短短两秒钟她就觉得眼前发黑,大脑好像被抽干了水的池塘,什么都没有了。
强烈的酸痛感从心脏往外蔓延,一阵一阵的。
酸痛的间隙,她发现自己在仰头往后倒。
因为倒下的姿势,她看见了明亮的月亮从堆积的云朵后探出头来。
是满月。
月光下,那个短发男人重新站了起来,他的皮肤呈现蜜质的黑色,深红的血液混迹在其中并不起眼,可是翻绞的伤口逐渐愈合还是能看清的。
他把心口上的致命伤,转移到了万铱身上。
满月的月光下,短发男人的唇角探出了对称的两点白色。
他犬齿的长度已经完全超过了正常人类,向吸血生物靠拢。
这个瞬间,万铱脑海里闪回过了短发男人溪的模样。
他一句话都没说过,牙齿也从没有露在外面过。
那么多血,全部凭空消失不见了。
她们一路追过去,也没有发现一点血的踪迹,还疑惑他是怎么将这些血处理得无影无踪的。
这个短发男人,他是Ap-2的宝剑序列,他体质变异的对象……
血族。
吸血鬼。
随便怎么叫,反正是这种活死人生物。
所有的传说都一模一样——每到月圆之夜,这类种族的力量就会暴涨。
这个短发男人可以将伤害转移。
只要有满月,就算是致命伤,在他身上的无限定凝聚成混沌遗物之前,他也还有救。
仇衍明白过来万铱的疼痛从何而来,他不敢贸然攻击短发男人,怕加重万铱的伤势,只是一把接住万铱,支撑住她的身体。
游黎的脸在璀璨的高压电光中格外醒目,他朝着万铱露出了一个笑容。
它就像一个每次打牌都能看见对手牌、还能顶对手号的赌徒,忽然来了个正常的对手,免疫了他的透视挂。
精进自己的牌技太难、需要的时间太漫长了。
还有个更简单的办法。
把她杀了。
或许他之前还不确定这个转移伤害的必杀技用在谁身上——
现在他做出决定了。
眼见仇衍投鼠忌器,短发男人毫不犹豫地往湖那边的镇石奔去。
仇衍本就站在离镇石最近的方向,见他敢过来,也不犹豫,直接用火焰封路。
它偏头看向万铱,带着恶意说:“看来,他还是更看重自己的命啊。”
.
万铱浑身发冷,她拼尽全力去凝聚自己的无限定能。
她的无限定和短发男人溪的无限定一模一样,虽然评级不如他高,但是拥有和他一样的特质。
必须得尽快把伤害转移出去。
哪怕只转移出去一部分也好。
心脏一旦破损,心脏中的血液涌出到胸腔中,大脑缺血,她会立刻休克。
大脑失去心脏供血,15秒内失去直觉,4分钟就会出现不可逆的脑损伤。
用自己的心脏为战场,和一个Ap-2角力,可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在拉锯的过程中,万铱很快就意识到“转移伤害”对无限定能的消耗巨大。
难怪它前期完全不用这个技能。
在忽明忽暗的意识世界,她的思维还在坚强地运转,它说的那句话模糊地传入她的耳中。
“杀了他。”她用尽全力说出这句话作为回答。
“我撑得住。”因为力气不够,这句话已经低不可闻了。
以她对自己无限定使用的把控来看,对手绝对没有足够的无限定能,转移第二次致命伤害。
他要到镇石旁边去,就必定要远离月光。
她会赢的。